留学生熟络起来的标志，就是吃饭的时候给你留一张椅子

　　如果你端着盘子找座位时，满满一桌子讲中文的人没一个招呼你；或者是看到FACEBOOK上一群人围着火锅的合影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被邀请──不好意思，你不在这个圈子了。

　　凯西闵在大学期间最引以为傲的成就就是自己从未在中国桌上占据过一席之地。她在中国人和美国人之间找到了一块完美的跳板：ABC。和中国留学生一样，ABC们也各自成群，有的无比热爱中文中餐，并且由于通过看港台剧学中文，开口就变成了纯正的台妹；还有的选择面对中国人强调美国背景──我可不是从中国来的，我是美国人──而面对美国人的时候则开始深究自己的中国身份了：我父母来自一个人民备受政治迫害的国家，我们需要振兴中国学生会在大学中获得更多的关注，中国文化博大精深，CHN101上现学现卖的几个单词拿来调情也还算够用……凯西闵并没说过她的好姐妹到底是哪一类。我们只能看到每每午餐时，凯西闵不紧不慢地在熙熙攘攘的餐厅里目不旁视地越过说中文的說日文的說法文的桌子，施施然直抵那一群黑长直发眼神精活的姑娘。

　　学期末凯蒂李扛着大包小包去机场，排了半个小时队上了巴士，发现凯西闵已经在离门很近的一个座位上端坐好，彼此打了个照面，虽然没有熟络到乐意和对方马不停蹄聊两个天的地步，也不至于情愿视而不见躲开坐到别处。

　　凯蒂李小心地坐到凯西闵旁边，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凯蒂李发现其实身边的这个人并没有想像中的难接触，说起一起吃火锅逛唐人街，凯西闵的眼睛也会亮起来。

　　既然你愿意，那下次一起来啊。凯蒂李說。

　　凯西闵笑笑，没有接话。好不容易来了美国，天天和几个中国人混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她并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大一新生入校，一个英文出奇流利的上海姑娘活蹦乱跳地加入了凯西闵的ABC小桌子。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坐吗？”

　　她放下餐盘后去拿沙拉，还没走远凯西闵就清楚地听见旁边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FOB。 新来的中国姑娘笑嘻嘻地端着盘子回来了。凯西闵却无论如何吃不下去了。

　　她们当时也应该是这么说我的。

　　2.

　　梅丽莎张决定：注销脸书。

　　这个决定并不足以在熊猫快餐的橘红色餐桌上引起话题，众人表示：我们都已经注销过很多次了，欢迎来到失败者大本营。

　　但是梅丽莎张还是决定把问题上升到理论层面，排名不分先后列举如下：

　　A.但凡写纸写报告的时候，不开是不可能的，但是开着写完作业也是不可能的。她不能每次写作业的时候都需要解决一个悖论，更何况ARTH206的教授老头子已经很让人头疼了。

　　B.作为一个自视甚高的文艺女青年，梅丽莎张在看脸书的时候内心总是充满鄙视之情的──去你妈的星座，去你妈的愤青，去你妈的网络红人凸造型。纯属给自己添堵。

　　C.每天三个小时，每天三个小时的死鱼眼瞪屏幕！这三个小时用在健身房她会变成施瓦辛格，用在图书馆GPA能暴涨三个点，用在夜店能攒出VIP金卡，用在床功上能变成狐媚老妖，用在餐厅打工日久天长都能屯出奶粉钱了……用在校内只能变成一身老年病的骨灰级女屌丝。

　　D.脸书是个扭曲人际关系的地方。那些在你好友名单里面的人你根本就不记得猴年马月和他们说过话，特别好友加了一个不加另一个又不合适。在现实中，我们根据关系的远近和性质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姿态。但是在校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分享了你所有的信息和心情：二表姑看见你和男朋友吵架，暗恋的帅哥得知你现在来大姨妈肚子很痛……梅丽莎张一脸大义凛然。

　　支持她的凯蒂李建议应该循序渐进，每学习一个小时然后上五分钟校内。

　　不支持她的莉莉安陈表示最后总会是学习五分钟然后上一个小时校内。

　　一周之后，梅丽莎张“N天前更新”的状态被羞涩地改成了“还是把帐号找回来了”。

　　就像当初删帐号没人问原因一样，找回帐号的事情也未能成为午餐的话题。有人问起的时候，她说因为不想和很多人失去联系，因为想知道国内发生的事情，因为爸妈会担心。

　　她缄口未言的是，在这一周高效率的寂寞生活让她悲哀地发现，一台电脑一个窗口竟然早已成了她社交生活的最主要的形式。

　　3.

　　梅丽莎张始终坚持着她忠实如爱犬的异地恋。

　　从高中的模范夫妻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年，梅丽莎张绝对是SKYPE和全球通的最忠实用户，身上必备两只手机，一个美国线一个中国线，每逢周末就索性开着视频写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定时定点地去收明信片寄明信片，连邮局的大叔都认识她了。

　　每逢寒暑假，最早走最晚回的一定是梅丽莎张，起初还拎着大包小包在机场买一包巧克力算是给男朋友的礼物，后来也习惯了两手空空地回，只打一个小旅行包。往返太平洋再加上时差怎么都是两天，梅丽莎张在中国的每一天都是数着手指头掰开揉碎地过：白天和男朋友看电影中午和高中同学聚餐晚上去见姥姥……异地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从经济学上来说，你要付出的不仅仅是高昂的电话费邮费和机票钱，还要考虑到机会成本，即你本可以用投入的时间和金钱产生的回报。对于梅丽莎张来说，无时无刻地过着两国时间，其机会成本包括了：更高的GPA（因为本可以在图书馆里学习），美容觉（因为凌晨三点之前都在视频），在美国的实习（因为能回国的时候都回国了），无穷无数的美国帅哥（因为随时随地挂着一张人妻脸）……万圣节的时候莉莉安陈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梅丽莎张变成望夫石之前拉进派对的名单里。这是梅丽莎张在美国第一个没有从头至尾挂在SKYPE上度过的周末。远在天边的男朋友默不作声地看着梅丽莎张在寝室里梳妆打扮，然后穿上和凯蒂李买的超短裙在摄像头前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漂亮吗。

　　男朋友在地球另一端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个并不太有说服力的笑容。

　　你这是要去PARTY吗。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时不情愿地带了英文词，他的英文很糟糕，以至于这个词念得好像一个被轮胎压过的馅饼，尸横街头。梅丽莎张有些尴尬。

　　大家都这么打扮，她说。

　　她听见他在另一边一页一页地翻高数。

　　我当时爱上你的时候你也没化妆啊。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梅丽莎张盯着屏幕，却找不到他的眼神。迟疑了两秒钟之后，她合上了笔记本。

　　午安，晚安。

　　手机旋即响起来，+86，中国的号码。是他来咒骂来解释来道歉。

　　梅丽莎张盛装走进夜色，派对开始了，空气中嗅得到酒精和脂粉气，就在今夜，就在今夜。

　　就在今夜，梅丽莎张决定把一切现代通讯工具留在千里之外。

　　4.

　　这学期十一点的时段竟然大家都没课，当几个中国女生一人一杯咖啡陆陆续续磨蹭过来时，凯蒂李已经趴在桌子上吭叽了半天。

　　一问原来是在申请的高三学弟学妹们纷纷把自己的申请文书拿来“请学姐过目”了。初上大一的时候还对新生感到新鲜，每个问题都不厌其烦地回答一大串，后来渐渐发现其实很多小朋友是同一封邮件抄送若干学长学姐，广撒网捕大鱼，其实对于每个学校都未必有很大兴趣，问的问题基本不过脑子。日久天长，自尊心脆弱如凯蒂李就失去当老好人的耐性了。

　　即便如此，这个初冬雪花还没有开始飘的时候，凯蒂李就从自己高中嫡系的孩子们手上接到了5份嗷嗷待哺的文书，每一篇都卡着学校字数的上限，加之我国申请人士在写文书时尤其热爱使用金山词霸，凯蒂李面对小朋友们充斥着高密度GRE词汇的奋斗史感到头晕目眩。

　　有人从被人鄙视的弱智变成了奥数一等奖，有人跳了半辈子的舞腿折了还接着跳，有人父母身患绝症，有人反抗邪恶天朝百折不挠……全世界的不幸都降临在中国了。

　　莉莉安陈扫了一眼凯蒂李邮箱里林林总总的附件，說：申请情势险峻，现在上个大学都成卖艺乞讨了──比不了艺高胆大就只能比谁比较惨。

　　你本来就不应该答应人家给看文书。梅丽莎张說。

　　那我岂不是成了最不是人的学姐，而且那万一小朋友被录了呢，在学校里天天大眼瞪小眼地鄙视我？

　　不答应怎么就不是人了，我们也不是说英文长大的，老娘天天被WRITING TUTOR指着鼻子骂，说实话你觉得我们有能力给人家改文章么。他们信得过我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

　　那没有办法啊。凯蒂李想起自己当年申请的时候到处抓救命稻草的惨状。万一人家就是觉得我们再怎么也能帮上点忙呢。

　　梅丽莎张点开其中一封情真意切的邮件，这姐们也给我发了自己的文书，反正这么多学长学姐，不用白不用。我们又不是中介，也没收他钱必须办事。

　　凯蒂李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助人为乐，过了周末之后回复。

　　不料文书改到一半，先收到了一封催急的消息：学姐我的文书收到了吗，请务必尽快回复。随信附上两封SUPPLEMENT ESSAY。

　　凯蒂李把WORD文档改得满篇红沉甸甸，下一半还没来得及看，收到这封信真心想放手不管了，但是改了一半的文书自己放手都心有不甘，索性顶着黑眼圈一鼓作气改完发过去。

　　过了两天收到简单明了的回复：谢谢。

　　凯蒂李很是气堵。莉莉安陈讥讽说，人家不说谢谢你还让她说什么啊，难不成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5.

　　在早餐桌上，莉莉安陈一甩漂亮的栗色卷发（唐人街出品，地铁费加洗染吹69.99美元）用居高临下的气势指出：在人海茫茫的纽约城，最容易被一眼认出来的就是学理的中国女生。凯蒂李抬一抬余光就知道她在说的是谁了：玛丽王背着双肩耐克包，迈着小学生一样朝气十足的八字步向着水果盘奋进──不用说也是放在书包里过会啃书本的时候备用──这是典型的玛丽王的忙碌一天。她看见这边一桌懒洋洋的中国女生，露出了一个让人联想起初中学生干部的灿烂笑容，招了招手。凯蒂李一众人顺水推舟地咧开嘴說嗨。

　　玛丽王蓬勃向上的小身影消失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之后，莉莉安陈掏出眼镜戴上（可惜不是金属框的），把所有的头发都笼到后面（可惜没有一个应景的头花），一本正经地咳了两声（可惜不是粉色帽衫可惜不是牛仔裤配旅游鞋）。梅丽莎张心里觉得有些过分，拍了她一巴掌，对玛丽王的揶揄就算到此结束了。

　　听说玛丽王竟然有男朋友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点不是味道，FACEBOOK上人肉一下，原来是个男版玛丽王，大家就一下释然了：人以群分，各有慧眼嘛。

　　只有凯蒂李记得，那天大家一起叫外卖的时候碰见玛丽王和她男朋友一起在厨房煮方便面。男生果然小平头大眼镜，长了一副和健身房无缘的瘦骨板，小心翼翼地一片片切着火腿。玛丽王学究气十足的圆脸上挂了几分娇羞，骂他笨。男生机灵地回嘴损她，玛丽王憋红了脸追着要打他，却被躲开了，两个人在厨房里嬉笑成一团。

　　一个大T恤塞进裤腰里的中国男人和一个打扮像小学生的中国女人之间的打情骂俏，不浪漫得让人嫉妒。

　　不浪漫得让凯蒂李想起了自己不浪漫的高中，不浪漫的素面朝天，不浪漫的躲闪目光，和所有不浪漫的斗嘴传情。

　　她不知道那一刻是不是大家心里都有一点点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