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这家澳洲公司的第一天起,我的同事、前辈、HR和各级主管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在大公司生存,最重要的就是社交(networking)。
他们提点我,不但要和同辈的人社交,还要和比你资深的人社交;不仅要和自己部门的同事搞好关系,还要多认识其他部门的朋友。
但他们中很少有人能解释清楚这种社交的目的何在。
如果社交意味着在业余时间去酒吧,像打满鸡血的链家销售把在场的同事全部恭维一番,再一个个添加好友装点Linkedin门面的话,这种社交我不擅长,也不热衷。
可所有人都对社交如此郑重其事,让我也不得不认真起来:要是个人的社交能力变成职业发展的最大掣肘,那越不热衷、越不擅长,越要多多锤炼啊。
好在请教了几个我很欣赏的前辈后,发现他们说的社交并不是鼓励谗上媚下,也不是指漫无目的地在下班后和同事去酒吧消磨时间。
职场社交的目的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多认识人好办事。
在大公司做事是团队运动。跟工作上有接触的同事处好关系,做起事情来摩擦就少,要个材料、问个问题、组织会议、发放问卷,得到的反馈就更及时、更详尽。
之前听上司这么讲觉得抽象,后来很快就亲身体验了。
年底我们有个项目要和另外五个部门协同,其中一个部门有几个好朋友,委托他们办的事情两天内就收到回复;另外四个部门都是点头之交,每次跑去拜托他们要材料,要三次给一次,要十分给五分,如果不持续跟进的话,很可能就没下文了。倒不是人家存心给我难堪,优先级不同,别人有别人需要优先处理的事项,我委托的事情虽然重要但不紧急,跟你关系一般,又没有领导背书,当然就会放在后面处理。
职场社交一方面是为了做事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为个人职业发展铺路。
我们公司晋升不是按工作年限自动提拔,而是开放职位、自己申请,按中国人熟悉的话讲,“公开竞争上岗”。
这时候就体现出跟其他部门同事社交的重要性了。
公司几万名员工,数不清的部门,基本每半年就有一次比较大的组织结构调整,光看部门名称和职位描述,很难确知工作内容、所需技能和团队氛围的。这个时候如果在那个部门有相熟的同事,就可以约出来聊一聊,获得很多一手信息。
当然,如果你不仅懂得和同辈社交,还擅长“向上社交”的话,直接和你意向团队的主管一对一约谈,胜算更大。(“向上社交”大概是最重要、也最难培养的一项社交能力了。)
职场社交的重要性,我一个在另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的校友说得更直白:社交能力越强,晋升越快。她特别欣赏手下带的一个年轻人,说是她职业生涯中见过晋升最快的。除了技术能力外,最令她惊艳的就是人家“极其出众的口头沟通能力”。
这恰恰是很多在澳中国学生的死穴。
我理解的社交能力 = 感知、理解和回应别人情绪的能力。感知和理解没什么好说的,回应可以通过行为和口头来表达,口头表达更频繁,因而更容易被注意到。
在澳洲的中国留学生因为语言障碍、文化差异等原因,在社交上的劣势非常明显。
很多澳洲的中国留学生语言障碍大到什么程度呢?
课堂上,老师打开PPT开始讲课,他们就打开微信和购物网站,开始代购奶粉、茱莉蔻、Pandora,因为60%的上课内容反正都听不懂;小组作业一律找中国同学组队,写论文先用中文写完,再用百度翻译成英文;临近考试,借同学笔记抄抄、课件背背,只要不挂科就万事大吉。
澳洲高校入学门槛低,好多雅思不到7,托福不到105的中国学生都能顺利入学。这样的英语水平,即便能顺利毕业,也很难通过澳洲公司的英文面试。这也就是为什么从澳洲高校毕业后,绝大多数没回国的中国学生就业方向主要是中餐馆、华人留学咨询机构、华人房产中介公司——一方面确实有需求,另一方面他们的语言能力极大限制了他们的就业选择,很可惜。(没有澳洲身份也是一个原因。)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学Computer Science和IT的中国学生,可以用编程技术弥补自己英语能力的不足。
之前看过某澳洲公司的招聘宣传片,里面有个做技术的中国员工,四十秒不到的自我介绍,明显的发音和语法错误不下五个,这还是预先准备过的结果。可以想象在日常工作中,如果遇到需要跟澳洲同事进行深入交流的任务,对他会是不小的挑战。
幸运的是,做软件工程师对语言能力的门槛要求毕竟低于做咨询、做律师、做商业分析,但想在澳洲职场长期发展,拓展有效人脉,跟上司争取升职、加薪,仅能应付英文面试的语言技能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对于能顺利通过英文面试、入职澳洲公司的中国留学生来说,他们的语言障碍在于:不能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复杂内容、不能用自然且有教养的方式表达个人诉求、听不懂绝大多数包含了习语的对话——这些大多是标准化考试较少涉及、却直接影响社交能力的。
前段时间,中国同事和她男友搬新家,请大家到家里做客。十几个人,上司也在。大家在阳台上边喝酒,边聊天,然后同事指着阳台上一小排盆栽,说这些罗勒都是她自己种的,做意面时直接到阳台上掐几支扔进去,方便实惠。
上司很惊叹,看着同事和她男友问:“Who's the green fingers?”
同事没听懂,硬着头皮回答了一通掐罗勒不会脏手云云。上司脸色有些奇怪,没往下接话,这时刚好有人凑上来聊别的,话题就岔开了。
本来一个挺好的谈话由头,可以聊园艺,聊业余爱好,聊上司休闲时候怎么安排,如果有共同爱好还能约着下次一起去玩,但因为同事没听懂、也没追问确认,很快就被聊死了。
这些说起来都是小事,但非常影响别人和你相处时的感受。一次听不懂,两次答非所问,一来二去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不会聊天”。同事不再主动和你聊天,你因为害羞也不主动找同事聊天,超过同僚情谊的关系都没法维持,更不用提建立深度、有效的职场人脉了。
另外就是很多中国人(包括我自己)的英文特别直白,横冲直撞的观感非常强烈。工作上直来直去有效率挺好,平时聊天也不会讲回转话,不知道的以为你对人家有意见,是专程带刀来吵架的。
语言表达能力有那个心,付出时间精力去练习,要提高不难。我知道的两个最有用的提高方式:
1)用两倍速听英文音频。我用亚马逊的Audible听1.75倍速,因为两倍速往往太失真。
2)把自己讲英文的声音录下来,反复听、反复纠正、反复练。大概是纠正语音语调最有用的方式了。我亲眼见证两个唱歌五音不全、语音语调比福建人讲普通话还幽默的朋友,使用这个方法练出了一口在全国大赛上获奖的外语。
语言能力是技术层面,比技术层面更难的是转变心态,也就是我前面写的文化差异。
不知道现在70后、80后的父母怎么教育孩子,我父母那一辈人不少人觉得认真做事最重要,花心思去联络同事感情,尤其是联络跟上级领导的感情,大多都有拍马屁的嫌疑。(当然中国的官场文化和职场文化跟澳洲非常不一样,这里不讨论。)
小时候,我们地区机关的大领导经常在我家附近的院子里散步。每次我爸远远看到他就拉着我避开。我上小学的时候,在家里帮大人接电话。只要我爸在家,电话一拿起来,他就会坐在旁边记录我哪句话讲得不好,没分寸,挂电话以后就会比较严厉地教育我。
我在澳洲工作后,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两件事对我的影响:
1)我害怕跟级别比我高的人打交道。其实强调平等主义的澳洲人很多时候真的不在乎你走路是不是走在了领导前面、开会是不是比领导先坐下,但是文化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就体现在只有遇到状况,看到澳洲同事不同的处理方式时,我才会惊觉中国文化顺从权威的那一面对居然影响我到什么程度。
2)我表达观点的时候因为总担心自己说错话,经常直接奔向结论,很少会条分缕析地把理由展开,在听者看来既不自信,更没说服力。
跟我爸的教育方式完全相反,我第一次跟我部门主管一对一聊天,他就鼓励我做两件事:
1)画stakeholder map,把可能会影响我下一步职业发展的人全部列出来,然后思考怎么和他们建立有效的职场关系;
2)让我和他的上司多接触。我部门主管的上司常驻悉尼,每个月会飞到墨尔本工作几天。部门主管很认真地跟我说,你应该和他约时间单独聊一聊,对你的个人发展有帮助。他还告诉我这个上司的教育、职业背景,对什么样的话题感兴趣。
“多跟领导打交道”说起来容易,真的去做才知道需要多少心理建设,需要多少次刻意练习才能把局促练成自然。
大领导第一次从悉尼飞到墨尔本的时候,我躲了他一整天。他在厨房我就不去喝水,他在办公区我就摸进会议室干活。
那天快下班时,同事问今天谁谁谁来墨尔本,你去和他打招呼了吗?
我说没有啊,我还没想好和他聊什么呢。
他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混个脸熟也行啊,来来来,我带你去。
天啊,我不要去,我不想混脸熟。
来来来来来来,混脸熟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然后我就被拽着去见了部门大领导第一面。
以前担心了好久见到以后要聊什么才能撑满15分钟、半个小时,后来发现你根本抢不到那么多时间。大领导每次还没到墨尔本,第二天的日程表就被预约全部填满了。我的一些上司约不到他的会议时间,就纷纷和他约早餐(因为午餐也早就约出去了,而他一般下班后还要飞悉尼)。
领导的时间非常有限,你不去主动占用他的时间,别人也会占用。你永远不去占用他的时间,他有时间的时候也不大可能想到你。
我没入职前,一个做咨询的亚裔朋友和我说,你在工作上一定要非常自信,因为你会发现你那些澳洲同事都超自信、超能说的。我入职后发现,虽然不是所有澳洲人在领导面前都能像充满蛤血一样谈笑风生(丧宅萌的轻微社交障碍者也不少),但发展更快、更受器重的,没有一个畏畏缩缩、不能自然表达。
另外,跟我爸以批评为主的方式不同,我上司和同事们完全只有鼓励(我有时觉得这也太极端了,所以每次都会追问好几遍“你真的没有什么修改意见吗?”)。
我的两个同事很愿意提携新人,主动每隔一周就安排时间专门和我聊个人发展。我和他们说我想提高自己的口头沟通能力,他们就帮我留意各种讲座,带我一起去参加,给我创造机会当众即兴发言,发言结束后从来都是鼓励,说你这次比上次哪里做得更好。(我以前工作上接触的中国人就会直接说:你这里这里这里做得还差远了。)
部门的很多讨论会,不在我工作范围之内,他们也会请我一起去。会议结束后找个房间坐下来,让我把会议主要内容重新讲一遍,然后和我讨论谁是好的会议组织者,谁是好的演讲者,有什么我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技巧。
我们大部门一共50多个人,除我之外全部是英语母语者,各团队开会经常是一张100多个项目的列表拉出来,大家一个个讨论,语速飞快,信息量大;工作性质的原因,还经常需要和别的团队协调、沟通。我觉得很幸运也很兴奋,能在一个需要大量口头表达、和人接触的职位上,而不只是一个人埋头苦干、单打独斗。
前两天和在另一家公司就职的朋友聊天,听他讲他们公司一个印度女生,为了向领导表忠心,在全公司大会上上演了一出精彩程度堪比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大戏,哭得声泪俱下。
我们听完,“我靠”、“至不至于啊”、“这也太夸张了吧”地乱叫一番。朋友叹了口气说:“我一个人生最大理想就是天天宅在家里打游戏的人,怎么也开始关心起如何攀爬职场阶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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