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定是她很难得的一次停下来,抬起头看看蓝天海水,一定是第一次为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感到欣慰。而他也用自己有担当的努力来感激回馈她,他这样的男孩是永远不会说出我爱你这种话的,但他会做。
大理的清晨很安静,这个隐在苍山洱海间的古城的清晨在薄雾中慢慢苏醒,我喜欢清晨,凉爽寂静,人烟稀少。一个人在曲径通幽的小巷中穿行,偶尔有几个上学的学生路过。街上所有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只有几处买早点的小摊,你可以坐下来,要碗香醇的豌豆粉,再来个卤蛋,或是来个烧耳块加杯现磨豆浆。
这个时候你会有种错觉,仿佛这个小城属于你,你大可以闭上眼睛,听听风吹动着云飘过的声音。
深夜码字,我会在清晨结束工作的时候顺着小巷找个安静的小摊,坐着吃点早点,然后在太阳照满整个小城之后回家睡觉。
当太阳照满整个古城,熙熙攘攘的人们就出来了,他们在路边摆上桌子,支起架子,撑起大伞,开始了吵吵闹闹的生意。游客穿着奇奇怪怪的服饰,拍照,砍价,甚至争吵。这个时候的小城变成了混乱的庸俗的旅游胜地,失去了清晨那份静谧优雅。
古城有两所中学,四中位于热闹的人民路,一中位于洋人街中段,旁边有口城心井。井边有几个身着白族服饰的石像,在洗衣担水,水井一年四季往外冒着清水。一中门口是个大广场,广场中间一棵巨大的古树。这古树是榕树的一种,当地人称大青树,一年四季都绿茵茵的。我喜欢买个早点坐在古树下啃,听着学校里一声声的读书声,更觉清晨的可贵。
古树旁边是一堵爬满炮仗花的围墙,每年花开的时候,橘红色的炮仗花铺天盖地挂在围墙上,让整个广场都热辣辣的生动起来。
我经常去的那个早点摊就在古树旁边的炮仗花下,一个四十岁的阿嬢推着载有火炉的推车,她卖的早点很多,豌豆粉,油条,豆浆,烧耳块。中午的时候就卖凉米线,漾濞卷粉,炸土豆香肠,下午学生放学后,她就收拾东西推着小吃车回家,风雨无阻。
去的次数多了,阿嬢会时不时和我聊几句,问问我是哪里人,职业什么的。一次偶然聊到学校和学生,阿嬢变得很兴奋,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就在一中里面上学。他是她的骄傲,他每年考第一名,每次家长会班主任都会点名表扬他,她说她看到别的家长看她的眼神就很自豪。
她说他的儿子很听话,每天他都帮她推车过来,放学后再帮她收拾东西一起回家。
她每次聊到儿子的时候,脸上的幸福都能从嘴角溢到发尖。
后来得知,阿嬢才三十六岁,但长年缺乏睡眠和太过辛苦劳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近十岁。她是一个单亲母亲,独自一人摆摊供孩子上学。
她的第一次婚姻因为丈夫贪杯,有酒后暴力倾向的原因只维持了一年,那时她才二十岁,家里经济条件有限,为了让弟弟上学,她撤学接受相亲早早嫁了人。她主动提出离婚让她一无所有,净身出户。之后,她经人介绍在建筑工地为人做饭,一年后,她在工地上认识了第二任丈夫,他和她有同样的生活背景,两个人惺惺相惜。
他们在灰尘满天的简易房里摆了两桌酒席,建筑工地的工人们喝着二锅头祝福他们。而他们的新房就是工人们临时挪腾出来的宿舍。宿舍很简陋,下雨的时候,滴滴答答漏着水,床上,桌子上,灶台上都放满脸盆水桶,整个房间滴滴答答响着。他们相拥着缩在床脚,并不觉得辛苦。
他对她很好,每月发了工资给家里寄一千,自己留三五百,剩下的全部交给她管理。她办了张卡,把他们两人的钱都存进去,她不买衣服不买护肤品,只是偶尔买点十块钱三斤的水果。
他收工回家,除了眼睛能看到一点白色,其他地方都糊满灰尘,连牙齿上都是土。她拿着扫帚把他拍一遍,给他打水,为他洗衣。工友羡慕他,一边调侃一边朝他扔土块,他咧开大嘴就笑,他不觉得累。
有了孩子后,他把她送回大理的家和自己的父母同住,他继续留在外打工挣钱。她在家里帮着养猪种菜,一边照顾他的父母一边去客栈帮忙打扫卫生。积蓄一点点储存下来,他们已经计划再过几年就盖房子,开个小铺安安稳稳过日子。
建筑工地上危险横生,老板为了省钱很多安全设施都没有,他经常要爬到二三十楼高的铁架上工作,唯一的安全设施是一根麻绳和一顶安全帽。他毫无征兆的从二十楼上掉了下来,送到医院已经抢救无效。她接到电话,挺着大肚子连夜坐火车赶过去,她在医院里哭得肝肠寸断。老板悄悄塞了六万快给她,叫她不要吵闹乖乖回家,不然一分都不给。她摸摸硕大的肚子,一个人抱着骨灰回家。
生下孩子后,她丈夫的弟弟结婚了,她拿出三万的礼金。但家里没有新房,她带着不到一岁的孩子出来租房。她只会做家务,打扫卫生,好在古城客栈很多,她在客栈帮忙每月一千多,每月三百的房租,她把生活费压得不能再低,把钱存起来日后给孩子上学。
上班的时候,她把孩子送回家给婆婆带,下班赶着回家接孩子做饭,她没有时间来想自己开不开心。她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麻木忙碌的生活着,孩子上幼儿园,她干脆买了小吃车在学校门口摆摊。孩子上小学,上中学,走到那她就把小吃车推到那,陪着孩子一步步往前走。
旅游旺季的时候,她一天的收入甚至会超过一千,但她依然不愿休息。每天有很多人来买她的早点,他们有时在她面前抱怨和朋友吵架,抱怨丢了手机,抱怨父母给的零花钱很少,抱怨下雨把裙子鞋子弄湿了,她微笑的听着。她很想说,除了生死其实都是小事,但她太忙了,她没时间抱怨。她每天低着头,默默的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是的,她每天要做很多事,她没时间停下来思考自己开不开心,思考自己命运的不公。
大理卖早点的人很多,但我已经习惯去她那里吃,她做早点的时候很认真,像是医生在做手术一样严谨。
一天下午,我打开电脑准备工作,突然很想吃阿嬢做的漾濞卷粉,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学校大概已经放学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往洋人街走,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塞满了整个巷子,他们三三两两聊着笑着,年轻的脸上无忧无虑,我心里感叹年轻真好。
她已经收摊了,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正在收拾折叠桌子,熟练的把它们放到小车上。阿嬢正把大袋垃圾扎起来,吃力的提着往垃圾桶方向移动。
她看到我,热情的打个招呼,介绍她儿子给我认识,男孩很瘦,宽大的校服在身上晃来荡去。我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一根竹竿顶个鸡蛋,他瘦得让人心疼。
我没敢开口问还有没有卷粉吃,我怕她会真的重新打开小车给我做。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推着小吃车离开,橘红色的炮仗花在他们身后炸开,绚烂无比。
我想起我的一个同学和另一个单亲妈妈。
小的时候,我们都写过命名作文,我的母亲或我的父亲,作文的开头总是,我有一个好父亲好母亲,他是一个伟大的教师,医生或者司机。
王劲松害怕写这样的作文,他宁愿交白卷也不愿意写,我有一个好母亲,她是一个摆摊卖早点的小贩,她做的土豆煎饼最好吃。是的,我们班所有人都吃过她做的土豆煎饼。
中学的时候,我们路远的同学开始寄宿,一周回家一次,周日吃过午饭背着换洗衣裤书本作业回学校,周五放学再背着换洗衣服书本作业回家。
那时候,学校打饭是用饭票,有五毛的,八毛的一块的,五毛是蓝色,八毛是粉红色,一块的则是白色。学校食堂每天的菜一般是三四个,水炒土豆片,大厨心情好的时候会加点豆瓣酱。青椒炒肉,大多都是肥肉,甚至有长着白毛的猪皮。番茄鸡蛋也是四个番茄一个鸡蛋的比例。还有一个白菜汤,一桶二十五斤的汤大概有一两勺白菜叶子。穷乡僻壤的镇中学,伙食大概就是这样。
那时候,学校周边有阿姨们会自己炒好小菜,用锅或盆带到学校门口卖,两毛,五毛一勺,勺子的大小份量也取决阿姨们的心情。但这些菜的油水比食堂好,菜色也多,同样一个菜,阿姨们的做菜水平也不一样,让我们单调的菜单总算是有了选择的余地。
那些阿姨们中就有王劲松的母亲,瘦瘦高高,经常戴一块紫色的头巾,细毛线织的那种。头巾通常系在嘴边,只露出眼睛和鼻子,但我们还是知道是王劲松的母亲。我至今都记得她的土豆煎饼和凉拌海带,味道确实很好,她卖得很便宜,在我们穷困的学生时代,她像食神一样抚慰着我们的胃。
时间长了,她会认出我们班的同学,给的份量也会比别人多一点,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去她那买菜。我们班的同学都很喜欢她,除了王劲松。
王劲松个子很高,是我们班最帅的男生,有女生会偷偷给他塞情书。他还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打篮球的时候像漫画里的男主角一样帅气,跳起来投篮的时候,白衬衣衣角飞扬着,常常能吸引一堆情窦初开的女生围观。
一天,我们嘴馋去买腌萝卜吃,看到王劲松和他妈妈在小巷里吵架。他捏着拳头,眼睛都快喷出火了,他说你太丢我脸了,叫你不要来了怎么还来,你让我怎么在班里待,同学都会笑话我。他很愤怒,声音特别大,我看不到他母亲的表情,只见她提着两个锅子,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直到那个学期期末,我们都没再见到她母亲,我很想念她的土豆煎饼和凉拌海带。第二个学期的时候,她又来了,依然戴着那块紫色的头巾。
高三的时候,王劲松谈恋爱了,和隔壁班的一个短发女生,那个女生眼睛很大,爱笑,她到楼下的时候我们在三楼都能听见她的笑声。打饭的时候,有时能看见女孩站在王劲松妈妈的身边帮她买菜,她不羞涩,看见我们就大叫我们过去她那里买,依然笑得很大声。
高考的时候,王劲松和那个女孩都双双落榜,后来听说他们去了深圳,但他们有没有结婚我们都不知道。
大三那年,我回了一趟母校,学校大门被重新粉刷过,比之前多了几分庄严整洁。学生依旧进进出出,学校门口依然还有阿姨们来卖菜,我又看见王劲松的母亲,戴了一块新的紫色头巾。我突然很想吃她的土豆煎饼和凉拌海带,以前两毛,现在买到一块了。她没认出我,买过她菜的人实在太多了,但那个味道还是没变,就是那个味道填满了我们年轻饥饿的胃。
又一个清晨,我还是如常往洋人街去买早点,早点摊已经支开了,但守摊的是她的儿子。我要了一碗稀豆粉和一个卤蛋,他做得很熟练,吃完付钱的时候,他突然说要请我吃。我追问下,他才扭扭捏捏的说放暑假想请我帮忙介绍个工作,他想赚钱带他妈妈出去玩一次。他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见母亲有过假期,她永远都在忙碌,她想给他最好的,但他想要母亲能轻松的生活。他上学她在摆摊他放假了她还在摆摊,他要用他自己的努力给她一个假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希望的光,她说得对,他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我问他英文怎么样,他害羞的说还可以。
我打电话给开西餐厅的朋友,他们那里都是流水服务员,好像永远有很多人又好像永远都在缺人。听我说完,他一口答应,面试很成功,只要英文口语可以交流,勤快老实就一定可以。暂时定一千八一月的工资,如果表现好,可以有奖金,最重要的是,来这里用餐的大多是老外,他们有给服务员消费的习惯。
他去西餐厅工作以后我去看过几次,他很害羞,但英文确实很好,人也本分勤快。因为他年纪小店里的人也会多照顾他一些,工作还算顺利。
暑假结束前一周,他真的带他母亲去了一次涠洲岛,他站在海边用他母亲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说他母亲很开心,他很感激我。我突然有一种救世主的伟大成就感,其实我不过是打了个电话,有什么好邀功的,但我能想象他和母亲在海边游玩的情景。
那一定是她很难得的一次停下来,抬起头看看蓝天海水,一定是第一次为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感到欣慰。而他也用自己有担当的努力来感激回馈她,他这样的男孩是永远不会说出我爱你这种话的,但他会做。
新年伊始,听说有好多同学声称自己去年的读书li...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疫情的缘故,总觉得时间过得...
2020年即将过去,本年度的【好书荐读】系列也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