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你想象的更复杂
申请季的最大挑战,是超脱对人生的简单叙事。
我第一次见到Karen的时候,她告诉我,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法相信自己的申请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Karen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内敛而安静,而这恰恰是她最困扰自己的一个特质。对于自己的弱点,Karen非常直言不讳。她坦诚地告诉我,自己的活动列表是她在申请中的短板。内向的她不愿跟陌生人交流,同时她自讽没有勇气站在公众面前演讲。
Karen坚持自己没法申请上满意的大学。她的考试成绩不能让她满意,她的活动在她看来并不出彩。最关键的是,她对于申请这件事情带着消极的态度。在德明的暑期课程里,所有的学员都在课程临近结束的时候写出了一篇个人自述。可唯独Karen难产了。
时间的流逝灼烧着我们焦虑的内心。在8月末的邮件里,Karen问我,可不可以写一篇自我否定的个人陈述出来。
我同意了。作为她的文书导师,我想让Karen先表达出真实的自我。而Karen交给我的自述,也不出意外地充满了对自己的否定。
我们甚至都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基因和环境决定了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想法,体内的多巴胺决定了你会爱上谁,时间决定了你必将衰老的事实。这样说好像很没有人情味,但对我来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Gusdorf说一个要写autobiography的人一定要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特殊性,但我不相信,我认为自己没有特点。
这篇直面自我的文章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惑。我一直鼓励学员,一篇文书应该完全坦诚地面对自我。但同时我也知道,申请文书不能完全是消解性的文字,而是必须建构出实质的价值。于是,我和Karen开始了艰难的谈判。Karen笃定地坚持自己身上没有什么亮点,而我 不得不指出她文章中有多少细节体现了自己的勇气和改变。最后,我们同意把Karen的这篇文书写成一篇从一个怯懦的人到一个勇敢的人的转变。
Karen最后写出了一篇颇为精彩的文章。她鼓起勇气,讲述了一个从内向的性格中走出来的故事。从申请的角度来看,这篇文章已经合格了,但这个叙事却是不符合现实的。Karen自己没有能力去强行说服自己经历了这样的改变。每次我们读到她描述自己性格转变的段落时,总觉得有一些虚张声势的成分。
在辅导Karen的过程里,我意识到我们陷入了心灵鸡汤的套路之中。我们努力想要用一个宏大的框架来隐藏Karen的人生困惑,但真实、动人的个人陈述应该坦陈地直面自己的生活。
我们决定打破一切心灵鸡汤的叙事。在一遍一遍的重写里,Karen慢慢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缺陷仍然是她现在的困惑。不论自己怎么想要摆脱过去的消极和倦怠的影响,一个人都无法斩断和过去自我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最后的个人陈述里,Karen接受了最困扰自己的问题。她在文书坦率地说,自己人生的最大矛盾是对人生有太多思考,却一直缺乏足够的意志力去把它们付诸行动。而Karen在文书里把这个问题划归到了哲学的层面:如果人的行为是意志的具化,那么缺少了行动的证明,我有什么依据来阐释自己的存在?
Karen在文书中坦白地承认了自己还没有解决这个人生难题的能力。但她在文书里找到了阐述自己人生的新角度。
Lying on the grass on the silent Sunday morning, I gazed at the azure sky. Memory of my past three years was rolling like a silent projection in my head. I realized things I'd been trying hard to make the most of were then immediately denied by my self-critique. No matter what I did, I was never really satisfied. As my chest went up and down with my panting, I felt, together with the strong desire to inhale fresh air, the authenticity of me being alive. I am here at this moment. I thought. My existence could be true with no physical embodiment of mind. I'd been making the same mistake as Bojack, who insistently sought for recognition from others but ignored his soft and sensitive heart, which nobody could know better than he himself does.
在这个平静的星期六早上,我躺在地上,双眼盯着宝蓝色的天空。过去三年的回忆像无声影片一般在我的脑海里重现。我意识到,我自己最在意的事情都被我的自我怀疑所否定。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没法完全地满意。我喘着气,胸膛也随之起伏。在这一刻我感觉到的却不仅是强烈的呼吸的欲望,我还感觉到了活着的真实感。“此时此刻,我就活在这里,”我想。我的存在是真实的,是不需要我的头脑在物质世界的具化的。就像我喜欢的动画片《马人波杰克》的主角一样,我执着而错误地想要追求别人的认同,却忽略了自己柔软而敏感的内心,而这一点只有我是最理解的。
一个宁静的夜晚,马人Bojack在房顶上问他的代写写手Diane: 说到底...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成熟文书平静的力量
辅导Karen的经历其实包括了申请文书中最重要的成分: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她的文书并不像一些经典文章一样讲了一个心灵鸡汤的小故事。最重要的是,她抛弃了大部分人在文书中想要急切证明自己个人特质的套路。在文书里,Karen并不想要展示自己面对难题的勇气,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问题,用一种更抽离过去的方式把它重新阐释了出来。
大多数申请者的文章在最后都是同样主题的重复:“我遇到了一个问题;某次经历给我带来一次顿悟;我解决了我的某个问题,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在这些主题之下所暗藏的,其实是申请者在拒绝面对自己的过去,在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但复杂性和文章的力量在这种故事里慢慢地消散了。
英国的诗人威廉·华兹华斯说“诗是情感在平静中的重拾”。申请文书也是如此。只有当作者可以跳出自己的主观体验,用一种抽离且平静的口吻反思他过去的经历之于现在的自己的意义,他对生活复杂性的理解和内心的力量才能得以体现。但这种视角与语气对一个17、18岁的写作者是一个巨大挑战。
去年德明有一位学生Adjani,她文书的主题是成长中的挣扎。同样是一个可能过于鸡汤或者灰暗的主题,Adjani因为已能平静地审视自己的过去而变得真实有力。她个人陈述的一条线索是她从小学起每天必写的日记。在某次她身边的同学生活发生变故后,她希望能找到是什么给自己力量从生活的曾经的灰霾中走出。文章中她写到:
我满怀期待地打开从前的日记,希望从中找到一条能够概括我过去经历、并且对我的未来同样适用的铁律。然而,直到我逐渐被文字中的日常琐屑淹没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自己之前幻想的那种一劳永逸是多么的幼稚。我读到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法挣脱的困境,但如今的我却早已把它们置于脑后;我读到那些自己在不眠之夜一遍遍激励自己的人生信条,但面对第二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我就会忘记昨夜的一切思考。我读到那些激情澎湃、志得意满的瞬间,那时的我觉得自己拥有面对任何挑战的决心和毅力——当然下一页的我十有八九会抛下这难得的雄心壮志。我很难说自己从任何一篇的小记中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体悟,但当我从头至尾把它们读下来的时候,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己这些年一点一滴艰难的成长。
日记赋予我了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自己的生活。我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向前摸索,却总在不停地跌倒。它不断向我证明着生活的反复无常,但正因如此,每当你决定重新开始时那就是全新的一天,而过去的一切就都不作数了。
每次再读起Adjani的文章时我都会喟然长叹——我自己在面对生活的反复无常时都很难与之平和地相处,但Adjani这种对生活成熟的理解和平静中的坚韧令人动容。每每读到这样的文章时,你很难觉得文字背后是个急切的高中生,而是一个平静地思索自己生活的十八岁的年轻人。
Adjani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是因为她能从那些挣扎本身中抽离出来,从现在的视角讨论过去的生活对自己的意义。换言之,一篇好的自述是写给自己的。它讲述的是自己的历史,是理解自己的过去和自己的现在之间的摩擦,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然后再讲述自己的历史怎样塑造了现在的自我。他讲述过去的故事是为自己的现在辩护,为自己的未来宣言。而这种在自我反思中所达成的心智成熟,是我和德明的小伙伴们聚集在一起的初衷,而它恰巧又是写出真实且打动人的文书的最好方式。
复杂性的神奇时刻
在德明,所有学员的文章都被我们用相似的标准来要求,最终他们的文书也都展现出了可贵的成熟。但正如之前所说,达到一个更成熟的视角是学生自己需要完成的一项任务,而这件事对于刚刚成年的学生来讲却很困难。
即使都在辅导申请文书,但在德明,我们使用的是跟别人都不一样的方法论。我们不从文书这件事本身开始,而是坚持让所有的学员参加一个人文暑期课程,在课程里学员会由来自芝加哥大学的教授通过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的方式带领阅读海明威的《似白象的群山》、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艾默生的《论自主》这样经典的文学、哲学和艺术的作品。
除此之外,去年我们还独立设计了一个“个人写作工作坊”。这个工作坊的目的是为学员教授个人陈述的写作。但我们并没有带领学员阅读大学的申请文书,这是因为要写出一篇思维深刻的文书,仅仅基于对成熟文书的模仿是不够的。重要的是学会像一个成熟的人一样去思考自己的人生。而思考自己人生的工具和范式只能从更根本的层面做起——建立对生活的复杂理解。这是更费力的一项工程,但最终却是长期有效、终生受益的。
正如我们不厌其烦所说,一个申请者第一个障碍就是用一个简单化的宏大叙事(meta-narrative)来概括自己的生活——我是一个坚持不懈的人、我是一个喜欢跳出自己舒适区的人、我是一个具有反思精神的人——但当他能够接触更多情感复杂度和思维复杂度更高的作品时,总会在某个时刻和某个成熟的作者产生共鸣,重新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复杂的情感、想法、挣扎值得写出来。那些成熟的作家此时就像一道微光,为申请者提供一个认识自己生活的审视自己生活的全新视角,让他剥离掉那个自我禁锢的宏大叙事,重新发现自己。
去年,我们的学员Sophia从笛卡尔对蜡的形态的探讨中联想到了物质的定义如何影响我们的思考。另一位学员D从一位文学教授对“人生的废墟”的探讨中发展出自己对科研的意义的反思。Adjani对人生的反复无常性的思考,也被美国作家Joan Didion对生活的混乱和无奈的阐释所启发。这些学员的文书都让我们十分欣慰,而他们也最终都录取了芝加哥大学。
每年,家长和学生问我们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在你们这里接受大学申请的辅导需要上一个暑假的课程?我可不可以不上你们的暑假课程,直接接受文书的辅导?
每次听到这样的问题我都会回答,如果我们不做暑期课程,我们会赚更多的钱,但我们并不认为脱离了思维成熟和个人成长的文书辅导是有意义的。我们认为把本身就各方面很优秀的学生送进美国的名校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但即使是最优秀的高中生,也在我们的课程里获得了未曾体验过的思维方式,从一个更新的角度上认识了自己。
2013年德明请来的Bill Veeder教授在和学生一对一辅导
充满支持感的空间
深刻的自我反思对成年人来说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更何况是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我们希望为我们的学生提供一个支持感很强的氛围,让他们不必耗费心力去融入大环境,可以自由地表达自我。
记得去年的六月我与我们新招募的老师芝加哥大学古典学教授David Wray通过Skype讨论课程的时候,他说:“这个年龄的高中生总有些想法和别人格格不入,有些细微的感受无从表达。他们太需要德明这样一个空间,讨论些平日没有机会说出来的心中悸动的想法。”我猜David多多少少是联想起了自己高中时作为“书呆子”不合群的经历,但每次遇到这些和我们抱着相同教育态度的教授时,对我来讲都是莫大的鼓励。
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是一颗种子,而最好的教育就是让种子长成属于它自己的参天大树。在德明,我们深切地期待着每个学生都能把自己最独特、最真实的那一面表达出来,陪他们走过一段自我探索的时光。
最后,我想用录取了布朗大学的Karen写给德明的一段话结束这篇自述或者软广告,算是对我们三年来微小的工作一点总结,每次读起这段话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难言的激励。
整个申请季,我最想感谢的人是弘扬。他善于倾听与共情,细腻却又不失理性,而且永远带着欣赏的眼光去看每一个学生。但也许我们总会不自觉地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所缺少的品质,我眼中的弘扬虽然有这些品质,对于我来说,他是行动力与上进心的化身。作为一个随性的人,就算申请季结果不尽人意,我也不会因此困扰,更直白一点说,甚至带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连我本人都没有进取心的时候,弘扬他却没有放弃我。他所说的那些关于我所未发挥的潜能的言论,我不置可否,但我可以肯定的事情有一件,如果没有他,我永远只会做一个痛苦的沉思者,而我的悲伤,欢愉,彷徨以及斗争,则绝不可能如我所写的essays这般清晰地被表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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