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儿生涯的“黑金时代”

南方的冬季多雨。

下午6点钟，我开车行进在乌黑的山路中。雨刮器迅速刷过车玻璃上狼藉的水痕，却对这朦胧而昏暗的天气于事无补。车灯昏暗，仅在面前投下一片暗黄色，并不足以照亮这条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我焦虑地盯着前方，仅靠对路况的熟悉勉强行进。

那湿哒哒、黑漆漆的景色仿佛隐射我的心底。人生就是这条路，有风光明媚的时候，必然有阴暗艰难的时刻。尤其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两头都不省心，工作上又是重担重重，几乎看不到一点儿希望。然而，有什么办法呢？除了硬着头皮、靠着经验和惯性往前冲，提醒自己胆大心细、再努力一些，也并无捷径可走。

这时，一个名词突然射入心中——黑金时代。是的，育儿生涯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全是金灿灿的阳光，暖丝丝的风，鲜花、草地、鲜艳的背景和安琪儿一般的孩子；也并不都是育儿鸡汤里写的那样，你温柔的抚慰，娃懵懂地成长，最终母慈子孝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坎。我相信，每个妈妈，在育儿过程中都有一些丢脸的、毁三观的经历，让你挫败、让你心伤，但也让你成长。尤其是男孩的妈妈，人家都说：“再听话的男孩，也比最皮的女孩子要皮很多。”男孩比女孩调皮、固执、冲动，而且成熟的晚。所以第一夫人为什么这么优雅？因为生的都是姑娘啊！抚育男孩子的过程，我也有一本血泪史。

早就想写一写育儿生涯的黑金时代，但娃听话的时候母慈子孝，根本没那个心情；而娃不听话的时候，就更不想写了，满心满脑都是“我是育儿的失败者，熊孩子的熊妈妈”的失落心情，还有啥好写的？

我家熊孩子的成长过程，从外面看还是蛮鲜花锦簇的，娃画画不错，想象力丰富，语出惊人，还是个逗逼。我把他小时候的段子写成一本书《当文艺妈遇见逗逼娃》，把育儿的搞笑情景画成漫画集《80后鲜妈育儿日志》，还写了专栏《手把手教您亲子阅读》，均在“豆瓣阅读”签约出书了，评分尚可，给读者们带来不少的欢乐和感动。可是，那些都是面儿上的东西，其实，张爱玲说过，人生是一席华美的睡袍，里面长满虱子。熊孩子自打出生起，并没有给我少添烦恼。2岁入苗班推倒老师，约谈；3岁左右频频打人，约谈、教育、上门赔罪、再教育几乎是家常便饭；4岁发现坐不住，做事情不专心，又是新一轮烦恼。开始找方法、刻意去培养他专注力，成效时好时坏，坏起来，各种不配合。而且，几天一轮回的胡闹腾仍然还在反复。旧毛病没去，新毛病又来，我们一群养了儿子的妈妈在一起吐槽总是苦笑：上辈子欠下的债哟！

今年，一个儿童阅读组织约我组织一场万圣节活动。读书会中不少人看过我和畅畅出的绘本，读过我写的专栏，某种程度也算粉丝见面会。而我也精心准备了一把：教孩子们制作万圣节讨糖盒子，画简笔画女巫和魔鬼，组织妈妈们来一个家庭绘本剧秀……毕竟在社会上厮混了几十年，这些节目我提前做好PPT，打好纸样，倒是有条不紊，游刃有余。给畅畅也准备了超人服，小家伙试了一次，很兴奋。当然，中间也有几个小插曲：一是超人服买来之后一洗，胸前的LOGO洗掉了，畅畅说这个怎么办，我说不要紧，妈妈给你画一个。用丙烯颜料画好了之后的超人LOGO更鲜艳更好看，畅畅也表示非常满意。二是有个妈妈希望带着自己的孩子和畅畅一起表演绘本剧，他不愿意，幸亏那个妈妈机智，用小礼物收买好了他，然后各种彩排……这过程省略100字。三是绘本剧表演需要一个南瓜，畅畅正巧收到他朋友送给他的一个真南瓜，但舍不得贡献出来，我百般劝导他，才不情不愿地贡献出来当表演道具。总而言之，一路上过关斩将，收服孩子，准备好行头，捯饬了自己，我信心满满地打算带着光环出场。

人生嘛，猜到了开头，也猜不到结局。你计划得再周全，也抵不过各种突发情况。活动开始前，他的好朋友，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指着他大叫：“内裤穿到外面了！”畅畅脸红了，然后低头扯着自己的衣服死活要脱下来，然后哭着说不想参加这个活动了。无论我们几个妈妈如何给他百度图片、给他演示讲解超人故事，简直是用绳命在告诉他：超人就是这个造型，都无法说服他。后来，我只得把满身汗、满脸泪的他外衣剥掉，勉强说服他坐下来听我开场。开场的时候，他也是和那个小姑娘各种斗嘴，置气，完全不顾我这个主持人的面子。到了绘本剧表演的环节，他固执地不上台，我只好临时救场找别的小朋友来表演。再然后需要南瓜的环节了，他竟然上台抢起了南瓜，说“这是我的，不给你们！”还用南瓜砸了那个小姑娘的脚。我赶紧拽开他，上去查看小姑娘的脚，幸好没事。然后勉强演完了绘本剧，开始发手工纸。畅畅要帮我发纸，这倒是好的；但他规定一家人只能领一张，其他的纸他全都收在自己那里，不想发了。这时，有家庭还需要一张纸，我准备发的时候，他死死按住我的手不肯，百般劝说都不行，还挠了我两把。怒火中烧的我强行发了纸。他开始哭闹、打我的手。到了这一刻，我们俩终于“熊孩子”、“熊妈妈”上身了，我提起他的衣襟直接把他推出了教室。然后开始指导别的孩子做手工。这时候，畅畅在门口各种踢打，把门弄开了之后大哭着向冲进来，我完全主持不了手工环节了，和他简直是扭打在一起，从门里到门外，再从门外到门里。我当时还算有一线理智，一直对他说：“你安静一下，先出去等着，等我上完课。”但是他已经丧失了理智，一直在喊：“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喝水！”最后，我只能拜托一个妈妈帮我继续主持，我带他下楼买水。到了楼下，买了水，他终于镇静下来了，我俩坐在花坛边发呆。

我望着天空悲了个催地想，计划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恢复了理智的畅畅感觉有点羞愧，一直拉着我的衣袖怯生生地喊“妈妈”。我在心底对自己念叨了几遍“娃是我生的，我养的，再怎样责任也在我”，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跟他小声地把事情捋一捋，他表示“我错了”。我问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要回去参加活动么？”畅畅说：“还没参加讨糖环节呢，我想回去讨糖吃糖。”虽然当时一想到回到众目睽睽的讲堂，我真有些心理阴影，特别想捂着脸逃跑。但是活动要继续，孩子要给个交代，我还要继续主持，我们的包还在屋子里……我带着他回到了教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主持完了下半场，然后畅讨到了一些糖果，恢复了嬉皮笑脸。活动结束后，有几个家长留下来跟我一起聊天，有个爸爸特别庄重地过来说：“推荐你一本讲和孩子沟通技巧书………”我赧颜地接受了。然后他的老婆提醒他说：“这是畅妈呀，人家写了好几本书的。”那个爸爸说：“哦，原来你就是畅妈啊！”我只得嘿嘿干笑道：“对不住，沟通技巧、儿童心理我也学习过，但这种情况下我也无法做到完全理智。”晚上，我把这个“车祸式”的活动现场告诉畅爸和闺蜜，他们纷纷表示，简直太丢脸了！也只有我这种厚脸皮才能扛到最后一刻。畅畅倒是很担心地问了我几次：“以后还会去参加这个读书会的活动么？”我说：“你还想参加吗？”他说：“还想。”我说：“那就去！”他放心地笑了。

这仅仅是前不久发生的一件真实事件，如果我有虚构，那肯定是轻描淡写了一点丢脸环节，现场肯定更失控。而在育儿生涯中，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比如胡闹时候揪出我的内衣带子让我在众目睽睽下走光啦，比如不敢上游乐场的攀爬架又不甘心下来，在一个综合体里面全程哭闹害的我差点被当成人贩子啦……在一次又一次这种黑历史的糙磨下，我的脸皮越来越厚，应战经验越来越丰富。当然，挫败感也是经常有，尤其是很多妈妈，尤其是女孩的妈妈指点我“你应该这样这样，好好说话他会听的”，我每次都会想，是不是我的沟通方式出了问题。但是真正遇到事儿，发现沟通完全不起作用，至少要等到他平复下来。也许，这就是我要经历的“修行”。

有一天晚上，我和畅畅俩人在家，他各种贪玩耍赖，不讲道理，气的我忍不住高声吼他，他仍旧嬉皮笑脸，不为所动。我很挫败地坐在小板凳上，呆了半晌，恨恨地说：“我小时候要是你这样，早被打死了。”

这下他不调皮了，跑过来问我：“妈妈，你小时候啥样子的？”

我当真回忆了一番，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可叫一个省字：一个是家境不算富裕，第二是他们相信穷人孩子早当家，坚定地女儿穷养。我告诉畅畅：“我小时候比你惨多了，从来都穿亲戚们淘汰的旧衣服，也没有玩具玩，甚至不敢说话，不敢唱歌，更不敢看电视。因为姥爷和姥姥要值夜班，他们轮流换班带我，第二天就让我在家安静呆着，他们值了夜班要睡觉。所以我从小不敢说话，动不动就要被削一顿。”

畅畅眨眨眼睛，说：“如果我到那个时候去看你，跟姥爷说不要打你会怎样？”畅姥爷对畅和对我的态度明显两个样，到底是隔代亲啊！他每次见到畅都笑的见牙不见眼，所以畅才会觉得自己有特权，一定能说服姥爷不打我。

我说：“那你得坐上超光速的飞行器才能实现时空穿越，现在还没发明出来呢。”

畅畅说：“我要弄很多齿轮，转的越来越快，然后我穿越到那时候，带上自己最好的玩具给你，然后跟姥爷说，我是你未来的孙子，别打这个小女孩了，她是我妈妈。”说着说着他突然哽咽了，扑倒我怀里说：“妈妈，我不想让你小时候挨打！”

我心底突然酸溜溜的，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不要紧，那个平凡的、可怜的小女孩也最终长大了。”

畅畅突然悲从中来，嗷嗷哭了一阵。当时我抱着他，却感到阵阵温暖。

我觉得吧，人生并没有真正优秀的育儿样板，鸡汤都是写给别人看的，任何一种育儿方式都会带来利与弊。比如我们家吧，虽然我爹妈对我的教育是强硬的、艰苦的，但是也带来了我性格坚定的一面（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会觉得晦暗，并不觉得快乐）。

我和娃的关系更像是朋友，我们海阔天空地聊天，一起做手工一起画画，一起去大山里探险，一起在大海里戏水，娃的童年比我的童年更有安全感。虽然他调皮起来，我也喊打喊杀，但是他知道我深爱着他，他也深爱着我。

而这段对话之后，我开始思索育儿的真谛。也许，正是这一天天的陪他走过，过程中他与我的童年才发生了奇迹般的重影，我补偿了自己童年没有玩的玩具，收获了亲密无间的亲子关系，内心一天天变得更温暖和柔软，仿佛小小的他真的穿越到了30年前，抚慰那个小小的、怕黑怕被打的我，使成年后的我得到救赎。

我想，真实的育儿过程就如真实的人生，有时是快乐的、有成就感的，有时是狼狈的、局促的、狭隘的。“相爱相杀”，是比较贴切的形容。恰恰是这些看似最黑的人生漩涡，看似跌入谷底的经历，才浓缩了人生真谛，最终将凝集成又黑又金灿灿的回忆，不经历涅槃，何来重生？这段段“黑历史”，虽然丢脸，但更值得记录一笔，等到日后和长大了的娃一起看，一起哈哈大笑，一起感慨万千，这时候，我们才算真正到达了金灿灿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