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升初择校竞争最激烈、形势最复杂的北京,家长们为了孩子,都要经历一场场艰苦的“战役”
“太难了,我不想学,我想死。”
在11岁女儿的英语培训课上,35岁的陈子砚在教室墙五颜六色的涂鸦中,发现了这行歪歪扭扭的黑字,他心头一颤。这行不同于女儿字体的句子,令他立刻做出决定,“必须马上取消孩子补习。”
这个念头遭到了妻子的强烈反对,始于2013年女儿入学的“补习之战”在家中再度引燃。
目前,女儿陈诗怡在丰台区就读小学四年级。这一学年往往是北京小升初的分水岭,无论就近入学,还是择校,都到了面临抉择的关口。
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35的陈子砚和妻子分持“自由成长”和“铁血应试”教育理念,各不退让。四年僵持下来,当初和陈子砚同一阵线的家长们都纷纷已把孩子送进了奥数班。妻子自然处于舆论优势,亲友们挨个劝他别耽误孩子未来,让他颇有“众叛亲离”的感觉。
在小升初择校竞争最激烈、形势最复杂的北京,课外培训市场早已成为涉及数十万家庭孩子小升初的第二战场。
近十多年间,儿童精英式教育的高歌猛进令教育竞争由高考层层下移。小升初已不再仅是学生们天赋和努力程度的比拼,更是家庭间社会资源的博弈。
数据显示,今年夏天,北京将有十万多名学生完成小学阶段的义务教育阶段,即将升入初中。虽然在择校政策逐年收紧等政策力推下,北京市小升初整体的就近入学率已由三年前的76.8%提高至90.7%,但对于那些教育资源过分集中的名校来说,小升初仍像是一个战场,硝烟弥漫。
这背后,是教育资源的严重不均衡。
北京教育部门正试图进一步扭转这种局面。根据人民网消息,北京市教委2017年将启动在郊区新建10所优质校,6个城区新增25所优质校,帮扶15所郊区校。未来,北京不仅要继续实施学区制和集团化教育改革,还将快速提升普通校质量。
对此,媒体普遍称赞说,不用择校也不用托关系,孩子们在家门口就能上好学。
这无疑是令孩子家长们高兴的利好政策,但是,这种“扬峰填谷”式的教育均衡化努力能够最终解决问题吗?
优质校:问题之源
北京分为海淀、西城、东城、朝阳、丰台、石景山等14个城区。按照现行政策,公办校沿用政府规定的电脑派位,各城区原则上不跨区招生。各城区再细分划片成具体学区,在学生未择校或择校不成功的情况下,不以学生成绩为依据,通过电脑随机派位就近入学。
但不同于整齐划一公开透明招录的中考、高考,北京小升初环节由于不统一考试招录、各校招生规章不一,总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数据显示,2016年,超九成北京应届小学毕业生采取了就近入学的升学方式。
由于各区片教育质量不均衡,及对更好教学质量的追求,不少家长学生放弃了公平透明的电脑派位。
这也令北京101中学、人民大学附属中学等名校成为众多家长追逐的对象,甚至不惜花重金购买这些学校附近的房产,这使得“学区房”成为中国地产市场上的一个独特品类,且价格逐年飙升。
竞逐优质校无疑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以海淀区为例,其在北京小升初阶段中的霸主地位,来自于其区域内有海淀“六小强”之称的人大附中、清华附中、北大附中、首师附中、十一学校、101中学。作为公办初中却不参与就近入学电脑大派位,这六所学校的地位特殊性可见一斑,这些名校也被称为教改深水区。
“只有人民大学系统正式在编教职工的二代子弟,还符合在人大附小就读的登记入学的条件,才能入学初中。人大附中今年之前都不参加电脑大派位。”人大附中招生办的一位老师称。
同为海淀“六小强”的清华附中、北大附中、首师附中也沿用教育系统子弟登记对口招生,十一学校往年则面向海淀区应届生自主招生。101中学官网只显示了特长生、寄宿生、推优的渠道。
界面新闻了解到,如不满足直升和推优、特长生、寄宿生等报考条件,进入人大附中的途径还有一个,即面向全市招生的国家立项精英班,海淀区有人大附中“早培班”,西城区八中则有“8少8素”。这类精英班位于整个小升初择校金字塔的顶端。
对此,侯远松表示,只有小学稳定排在年级前三才有机会冲刺这些班,而且学生从三、四年级起就要开始有针对性地报班学习。
以人大早培2015年的招生为例。人大早培班面向全市小学五年级学生招生,入学后可直升人大附中高中。这一年早培班的网申报名人数达到上万人,初筛后参加笔试的共4000多人,进入夏令营环节共1600人,进入终面一环的约550人左右。
层层筛选之下,最终当年人大早培、人本实验班和人分实验班共录取400人左右,招录比约为4%。
名校所造成的巨大社会竞争压力也让行政主管部门头疼不已,也试图扭转局面。今年1月,海淀教委主任陆云泉指出,海淀区教委要求,尽量做到海淀区域内优质校全面接收派位入学学生。这一表态被专家和家长们解读为剑指教改深水区。
“今年和往年情况完全不一样,教委已经发了话,这是个大趋势。今年具体政策如何执行,还要看四月底海淀招考中心发布招生计划。”人大附中招生办那位老师说。
在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看来,1978年教育部重建重点学校制度,政策人为地制造出学校差距。“六小强”等名校系多年重点中学制度的历史遗留问题。
“海淀区六小强大多是大学附中,理论上学校教师、财政不归教育局管,相对比较独立。六小强实施电脑派位不可能一步到位,但是开放意味着少数的特权堡垒有被打破的可能。”杨东平说。
过去几年,北京小升初的政策其实一直在调整之中,政策的初衷是保障义务教育初中阶段的平等性。据杨东平介绍,北京市教委在1998年已明确要求取消重点初中。
但政策之下,人大附中等六所学校写报告提出开展教学实验,探索人才培养的连续性,因此,这六所学校得以保留重点公立初中的地位。
与海淀“六小强”对应的,还有西城“四金刚”,即位于西城区的师大附属实验中学、四中、师大二附、八中,这四所学校都参与了划区电脑大派位,但具体入学数据不予公示,界面新闻记者联系各家学校试图获得相关数据,但也都遭拒。
2013年,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称,在2012年东城区等四区18所重点中学及19所重点小学中,只有灯市口小学对六年级学生划片派位结果进行公示。
培训班:或明或暗的生意
在疯狂的角逐中,依附于各个名校的培训机构也曾异常火热,并成为一个不小的产业。
15年前,余梦媛和丈夫大学毕业后便落户在北京市教育资源最为集中、竞争压力亦最大的海淀区。从2010年孩子读小学以来,她就越来越深刻体会到,在划区划片就近入学的小学、初中阶段,仅海淀区户口这一点,就足已让女儿领先许多同龄孩子了。
即使如此,在女儿宁遥去年升入一家区重点初中的过程中,也不得不经历“坑班”、“点招”、“推优”等层层筛选。
如今回忆起来,今年45岁的余梦媛颇有劫后余生的意味,她说:“小升初是个江湖,水浑得很。”
曾一度是名校选拔优质生源的正规渠道。然而其引发的“择校热”乱象引发了官方关注,2009年北京市教委发文要求各区县自查自纠小升初培训班,并指出2010年寒假前小升初“坑班”都将停办。如有示范校胆敢越线,将被直接取消“示范”称号。
压力之下,一些坑班逐渐转入地下继续运行。
水木龙华培训学校位于北京市海淀区花园东路,该机构曾是一家专门针对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培训机构,一度被家长们称为“金坑”。
随着政策的收紧,清华附中曾发布声明称,“该培训学校与附中招生工作没有关系,清华附中没有老师在水木龙华培训学校兼课”。
然而这篇至今公示在清华附中官网的声明,也未能阻止家长对该培训机构的追捧。
在孩子小学四年级时,余梦媛就开始紧锣密鼓搜集升学信息,并把她送进了水木龙华培训学校。
余梦媛说,坑班间亦有性质之分,针对特定学校的叫“金坑”,意味着名校点招的机会,面向所有优质公办民办校则是“万能坑”,培训机构不会明确告诉你会推荐给哪所名校,但会隐晦传达。
4月初的一天,界面新闻记者以家长的身份到该校咨询。不同于其他咨询接待处,该校接待处(实为行政处)两道玻璃门都上着安全锁,只有工作人员在室内开锁后,外人才能得以进入。
面对记者的咨询,一位接待人员称:“我们只是普通的小学课外培训班,其他的一切都不知道。”在不同的时段,这位工作人员只字不差将上述两句话重复了三次,语气里透着机警与训练有素。
界面新闻记者随后向清华附中咨询是否与龙校还存在关系,也得到了否定答复。
培训机构与名校之间一直存在或明或暗的关系
然而余梦媛说,女儿宁遥去年六年级时,相识的原龙校同学已有数位被清华附中在内的名校提前“点招”走。
余梦媛介绍,学生入学坑班往往在小学三、四年级,五年级能否“升坑”的内部名单确定。只要保住坑位,学生就可能获得被名校提前点招的机会。
“坑班采取考试淘汰制,许多学生还要去其他补习机构再报两三个班来养坑位,提前学习才保证能跟上课程进度,不被踢出坑位。”余梦媛称,部分培训机构甚至出现了针对坑班的辅导班,即“坑中坑”班。
由于余梦媛信息搜集不全面,未能及时给女儿报“坑中坑”班,宁遥在五场考试后被淘汰出“坑”。
近十年来,伴随着中国新中产阶级的崛起,教育竞争自高考阶段的层层下移、儿童精英化教育的极速跃进,共同促生了千亿量级的专业性课外辅导培训市场的蓬勃兴起。高端培训机构、明星级讲师应运而生,一些高端培训机构甚至出现了一席难求的局面。
“北京孩子参加课外培训的情况非常普遍,各区情况不一样。海淀区小学参加课外培训的比例最高,可以说70%以上,家长往往对孩子补习升学有一个系统的全年规划。”今年28岁的侯远松说,他从2010年开始就在华清园教育机构任教,教授小学高年级奥数科目,他说,他班上的生源主要来自海淀区。
“名校宣称和培训机构没有关系,实际上是学校以第三方办培训机构,往往就是和学校有关的退休工作人员,比如前任校长。”侯远松反复称,无论是坑班还是普通班,大型培训机构皆与名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直以来,备受诟病的奥数培训也是二者之间或明或暗关系的证明。
2012年,教育部出台政策叫停奥数培训,但奥数培训并未从培训市场上消失,业内人士称,华杯赛等全国四大“奥数杯赛”仍是北京一些名校小升初过程中的重要敲门砖。
宁遥自参加龙校培训班后,重点本科毕业的余梦媛也常被孩子在“坑班”培训的奥数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无论你是要走坑班、点招,还是要走民办自主招生,都要报奥数补习班,就没听过哪个成绩好的不上奥数班的。就算你不想上,也是被推着走。”陈子砚不住叹气。
小升初步步逼近,单位小区的同龄孩子都陆续报了奥数补习班。在女儿和妻子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在英语补习、美术兴趣班的基础上,陈子砚又给女儿报了个学而思网教数学班,一年学费合计约两万元。
在1999年高校扩招第一年,陈子砚从长江中游边上的一个小县城考进了首都北京,如今在一所央企管理部门工作十余年的他想不明白,当年“想着法子玩”的他玩玩闹闹也考上了重点大学,怎么现在孩子上个小学都这么费劲。
在侯远松看来,培训机构的火热背后,家长们无疑也是助推者。
“不少家长把自己的期望都转嫁接到孩子身上。”侯远松说,除了中高产阶级,还有些普通家庭以赌徒般的狂热让孩子参加各种培训,导致家庭教育投资大概占收入的70%以上。
侯远松称,举债教育投资一般出现在孩子升学阶段,通过各科“一对一”辅导,每周累计十小时课时约耗资三千块钱。
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研究所早在2011年调查就显示,义务教育阶段,我国城市家庭教育支出平均占家庭养育子女费用总额的76.1%,占家庭经济总收入的30.1%。
在侯远松看来,这一比重如今显然更高,现在亦有不少家庭拿出家里多年积蓄、甚至举债让孩子去上培训班。
“坑班”真的有用吗?余梦媛和其他家长曾多次询问坑班老师,老师的回答也颇为隐晦:“你要相信我们你就继续让孩子来学习”。
事实上,而正是由于坑班的不透明,不少“假”坑班应运而生。
在水木龙华培训学校的官网上,一则公告异常醒目:我校门口及附近派发小广告、或以在读家长等名义组织家长进行宣讲、加微信的个人或机构,均与我校没有任何关系,之前出现过不少家长上当受骗的案例,请家长擦亮眼睛,谨防上当。
家长们似乎也早已坦然接受这一点。“有风险也没办法,你想进最好的学校,你就只能去赌。”余梦媛说。
增加优质校的数量能解决问题吗?
“小升初的竞争明显被自媒体时代夸大了,天价学区房这些往往是极端个案,实际上超九成学生都走的派位就近入学。”杨东平说。
但他也强调,由于学校中存在“关键少数”名校,正是这些名校成为北京小升初混乱的源头。
为了弱化名校效应引发的“择校热”问题,最近几年,教育部门也不断出台政策。
除了上文提到的政策,2014年,北京市教委出台“十五条禁令”严打择校取消点招,以及取消共建生等推进教育资源均衡、严控择校等措施。
政策力推之下,北京小升初的择校之争整体上已有明显减缓。2014年,北京市初中就近入学比例为76.82%。
2014年后,为进一步推进就近入学,北京各区都陆续下达了收紧择校口的系列政策,数据显示,至2016年,北京初中阶段就近入学比例已上升为90.68%。
增加优质校的数量或许仍旧难以解决教育资源不均衡的问题
今年一项新的政策也引起了家长们的注意。2月24日,北京市教委在市基础教育工作会上确定,今年北京市“小升初”将全面取消推优入学。
这一新的表态让陈子砚更加紧张。丰台区由于重点中学少,电脑派位入学选项被他和妻子直接跳过。摆在陈子砚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是去海淀买学区房,走电脑大派位的渠道。但随着北京市对学区房的限制和打击,以及学区房惊人的房价,这条道路似乎已经不现实。
对陈子砚来说,女儿的小升初还有第二条路:推优。因为女儿在校成绩、各方面表现都比较好,之前班主任已私下表示过,孩子小升初时可选择推优。即作为推优生在丰台区重点中学范围内进行首轮派位,又称第一次派位。陈子砚原本计划好了,只要女儿成绩继续稳定在全校前10%,推优进丰台区最好的初中十二中没问题。
但新的政策可能把他这条道路也堵死了。
最近,北京市教委再次明确,今年北京小升初将全面取消推优入学,各区招收特长生比例也要降到4%以内。将统一使用市级小升初派位系统,各区派位规则和程序将纳入其中,全市实时监控,精准监控每一名学生小升初的入学途径,形成更加公平完善的就近入学规则。
其实,自2014年以来,东城区、朝阳区陆续取消推优渠道,实行两批次的电脑派位。在此前分区划学区片派位的整体大派位的基础上,增加了第一次以学生综合素质评价量化水平录取的全区派位,老师家长们仍习惯性称其为“推优”。
与此同时,住宿生名额和特长生这两个进入优质公办学校的渠道也在缩紧。同在北京教委2月这场会议上确定的是,各区招收特长生比例要在去年5%的基础上降至4%以内。
“推优不等于保送,也有轮空的风险,轮空的孩子进入住宿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余梦媛说:“以前一些国有、事业单位和学校有共建,后来教委规定不允许共建,但住宿生还是留了口子给相关单位一定名额。”
即使小升初整体择校入口不断缩小,择校仍是不少中高产家长的首选。余梦媛和丈夫分别来自山东临沂和山西运城,陈子砚和妻子则来自长江中游隔江对望的两个小县城。通过应试教育途径,他们已经成为北京的新中产阶级。为了孩子能更深的扎根北京,在孩子的择校问题上,他们似乎都不愿意退而求其次。
收紧政策的同时,主管部门还希望通过增加优质校数量解决教育资源分配不公的根本问题。近几年来,北京各个区近年来都在调整学区划片,通过集团化办学的辐射效应继续扩大优质教育资源,提升优质学位供给。
增加优质校数量的最新政策动向也说明主管部门的基本思路。
这种思路在一定意义上有其合理性。
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陆铭指出,北京市海淀、西城、东城三区聚集了全北京约70%的“重点中学”和“重点小学”,而朝阳区、丰台区、石景山区优质教育资源寥寥。“北京大城市扩张及人口政策导致大量新增人口向郊区疏散,北京的问题在于教育资源的分布和大城市人口向外扩张的趋势相背离。”他说。
但行政部门推动的优质校教育资源数量增加的方式被业内认为并非是“削峰填谷”,而是“扬峰填谷”,原本的优质校仍可以通过各种名目获得额外资源,真正的均等化或许难以实现。
政策部门也有另外的担忧,据官方媒体的公开报道,北京市教委明确,今年起,除京津冀协同发展项目外,北京所有中小学校未经北京市教委同意,不得到外地办学,不得与房地产开发商合作办学。
虽然一想到推优途径的可能取消,陈子砚就不寒而栗。但新的政策又给了陈子砚更多希望,如果女儿小升初那年,他所在的片区能增加一所优质校,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去年,余梦媛取消了女儿宁遥的所有补习班计划,赶着最后一拨“推优”将孩子送进了一所海淀区重点初中。但一家人仍无法放松下来。小升初只是个开头,接下来孩子的中考、高考,注定又是一场场全家总动员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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