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民的名义》中主要角色,有三对父子。正面表现最多,被吐槽最狠的,是郑西坡和郑胜利(郑乾)父子。“‘黄毛’戏份太多太滥对情节无支持”“一看到这父子俩就快进”,这也还罢了,更有调侃郑胜利的扮演者阚犇犇借执行导演身份之便,给自己加戏,“涉嫌职务犯罪”。
有没有“以权谋戏”不敢说,郑氏父子的戏,风格确实有点跑偏,和故事主线结合得不甚紧密。不过,这部分戏码,恐怕也不是可有可无。请注意,这已经是剧中惟一一段平民百姓的家庭情感线了。其他的平民百姓角色,大部分是被模糊化背景化的,比如护厂行动中烧伤的数十位工人,他们的治疗状况如何,亲属情绪怎样,受观众待见的达康书记似乎并没有太关注,更别说安排一个探视的镜头。保留郑氏父子戏,客观上避免了“人民的名义”退变为“名义的人民”,或“官员的名义”。当然,严格来说,官员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大部分人日常认知中,还是会做些区别。
难堪的是,人民喜欢《人民的名义》,并不是指望在里面撞见熟稔的家常“人民”形象,而要看到陌生而好奇的“官场”故事。演一个满大街能见的市井小青年,那叫一个南辕北辙,不是演得越真越该赶紧滚粗?
不考虑需求错位,单纯说形象刻画,其实这对父子的戏,还蛮有意思。特别是从父子关系的角度看,他们应该是三对父子中比较健康的。
郑西坡是一个工人,也是个诗人。他得意于自己底层工人身上的文艺气息,不仅改名“西坡”,还对“当代杜甫”的身份甘之如饴,多少有些文人的虚荣与狂妄。难说正是这种虚荣与狂妄(也可以说理想与信念),驱动他急公好义,为大风厂那些不具备谈判能力的底层工人出头。他有些领袖气质,却不曾利用这点优势为自己谋得私利,更别说惠及子女了。
郑西坡并不缺乏细腻情感,也不冷漠。但这样一个有自己的文艺爱好,又喜欢为公担事的人,大概率不会对自己的孩子投放太多的精力。
郑氏父子的关系,应该算介于良师益友型与消极被动型之间。
“黄毛”郑胜利,乍看上去与乃父格格不入,实际上受父亲影响的地方,不仅是爱贫嘴。他小时应该被放养较多,混迹底层民间,但和父亲一样,不安于现状。而且他父亲作为工人中的文化人,民间领袖,也足够给儿子维持自信。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比较平等,而且有一点隐秘的温情。郑胜利敢做敢想,愿意利用一切手段,特别是互联网,实现他父亲一直需要用与陈岩石的个人私交才能实现的诉求。
郑西坡与陈岩石这样的私交,陈岩石与沙瑞金的渊源,都是大偶然。所以郑胜利的策略,看起来更为现实——但在《人民的名义》中,愈加不讨喜。
说到搞事情,郑胜利比郑西坡更现实,更不择手段,缺少对集体和公义的情怀,有些灰色。但换一个尺度衡量,郑西坡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亦正亦邪?郑胜利不是不知道黑白,只是不在意黑白,这可能是他主动的策略,也可以视为必然的结果。即便就本剧来看,阶层的天花板对郑胜利也已经异常坚硬,他不大可能主动接受父亲的很多原则与风格。
二
陈岩石和陈海,赵立春和赵瑞龙,两对官员家庭的父子,因为陈岩石和赵立春的缠斗,形成鲜明的红黑对照。
陈岩石的性格非常坚硬执拗,不难判断,他对儿子陈海的教育大概会是怎样的内容与形式。这种“老革命”会异常强调正邪不两立,方式注定是训诫、灌输的,假如犯错,惩戒也必然简单粗暴。
但陈岩石作为父亲,在父子情感上的投入并不够多,甚至陈海遭遇车祸后,陈岩石所表现的悲伤,以及去医院探视的热度,还不及侯亮平。这是一个已经自觉把个人交给组织的人,他嫉恶如仇,却自然地回避对家人的细小温情。
单纯作为父亲,他又未必是成功的。一个强势的父亲,很容易塑造出弱势的儿子。陈海在父亲同一系统工作多年,不可能感受不到父亲多年不得志又“搞事”所带来的微妙外部气氛。他父亲自己(也一定希望他)做事,以俗常眼光来看,接近“不计后果”,他偏谨小慎微,遇事不敢决断,因此导致丁义珍出逃。他父亲为了“反腐”与赵立春公开缠斗,他偏远离是非,希望八方讨好,甚至连自己恩师的派系也保持足够距离。他父亲强势,他则委曲求全,被同学侯亮平反复羞辱也只是赔笑。他父亲满口不离一些大词,他反倒说话平白朴实。近乎消极反抗。
这两父子之间,明显交流显得心不在焉。甚至陈海在老父亲身赴险境卷入护厂风波时,居然不了解不关心不介入。这对父子的关系,更像回避型的情感依恋关系,孩子成年在职场上都会倾向与他人保持距离。而父亲的角色,则多少在苛求与缺席之间。陈氏父子的描述相当写实。现实生活中,像陈岩石这样性格的人,子女特别是儿子,很容易像陈海一样。
陈岩石的老对头赵立春,与其子赵瑞龙,则是另一种关系。两父子在剧中虽然从来没有直接的对手戏,但两个人的情感关系,还是表现得很明显。
原著中,赵立春就不止一次对他人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关切、爱护甚至宠溺之意,舔犊之情,已经很明显。至于在其他方面的关照、支持,言传身教,显然也并不少。而赵瑞龙一口一个“我们家老爷子”,虽然俗套,却也亲热。
剧中的人物设定,赵立春作为最大幕后反派,如此对待亲属当然大有问题。然而,他所表现的情感,比身在底层的郑西坡,要更像一个“普通人”——却毫不意外地招致了看这部剧的普通人的反感。
当然,也可以说,赵家父子已经被权力异化,谈不上普通人的情感。不过,这部剧,还是延续了多年来类似题材的基本定式,宏大的正义与普通人的小感情,即便不是互相排斥,往往难以两全。
三
除了三对成人父子,还有两对父子,也有不少戏份。一对是陈海与儿子小皮球,一对是侯亮平与儿子侯浩然。这两对父子,原本仅仅是简单的感情线,但大约因为“反腐从娃娃抓起”,也加了不少“反腐”素材。
陈海早早受伤离场,没什么父子戏,小皮球的更多信息,是在侯亮平照顾小皮球的时候才传递出来的。小皮球很皮,捣蛋惹祸,还有些不服管教,表现出的逆反心理很强。倒不奇怪,小皮球的母亲离世,在一个单亲家庭中,陈海本身的性格,注定他的父亲角色是消极回避甚至缺席的。陈海受伤后,小皮球更失去父亲角色,心理创伤难免。
小皮球和爷爷陈岩石在一块,听说奶奶年轻时拿出金条捐给组织,立马接了句:“为什么不给我留几条”。小皮球对班级中“贿赂”横行,认识是显然达不到他爷爷希望的水平的。那种“拒腐蚀永不沾”的不锈钢一样的正义感,从陈岩石到陈海到小皮球,在不断衰减。尽管小皮球不过是个孩子,但何尝不是可见的未来呢?
陈海在父亲角色上的缺位,又明显与他父亲陈岩石的影响有关。
反过来,尽管夫妻戏让人倒胃口,侯亮平和他自己的儿子侯浩然的关系,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父子俩平等、开放,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谈到“腐败”时父子俩互相讥讽。侯亮平揭穿冒牌数学老师,侯浩然对父亲“会武术”,是非常自信的。可以看得出来,侯浩然对父亲敬重、信任、关注。侯亮平则做到了良师益友型的父亲。这是非常现代、良性的父子关系。
四
在各种亲密关系中,父子关系一直非常重要。特别是在权力场上,父子关系与夫妻、兄弟关系相比,更有线性承继的意味。血缘与裙带的强力链接,在权力场上原本就非常普遍地存在(已经有太多观众在本剧中也发现了这一点),而父子关系更是其中最核心和强力的一种。
在中国的语境里,父子关系是比较微妙的。像侯亮平这样的亲子关系,只是在最近这些年才常见。许多时候,“父亲”对于孩子来说,是一个貌似亲切却也异常纠结的词汇,父亲代表着威严、沉默的力量,是限制与不自由的来源。服从、反抗、逃避是很多中国男孩总要遇到的选项。
中国的父亲与儿子,都不是那么善于表达情感,不会轻易开口说爱,甚至产生错位。当“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 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时,儿子的回应却可能是“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
父子的关系,不仅是亲人的关系,更是权力的关系,父亲即权力——这无疑是中国社会关系的一种投射。李达康在信访窗口俯视、惩戒孙连城时,在出了问题责难其他下属时,何尝不是处于一个父亲的位置,很可能正是陈岩石年轻时的角色。陈岩石在保护大风厂职工权益的时候,不也是把自己当成某种父亲的角色吗?
任何社会中的大威权者,都不期然会与“父亲”的角色相遇,这个“父亲”可能是所有人的,并且总是“慈父”,比如曾经的齐奥塞斯库。而另一种人类更普遍的情感,是把祖国或故土,刻画为母亲的意象。母爱,总是稳定、温暖、单一的,而父亲的面目,无论是个人家庭意义上,还是更广泛的外延,无论是在戏里还是广大的现实世界中,却常常模糊善变,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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