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掠影】踟躇留学路，驻足法兰西之生活篇

徐之凯，2012届华东师范大学与法国高师集团联合培养博士生，自2012年9月起赴法国巴黎-萨克雷高等师范学校 (ENS Paris-Saclay, 原加香高师）政治社会科学研究院（ISP）进行学习，当下已回国继续论文写作与准备答辩事宜。多年留学经历，所见所闻不一而足，故在此做些许评议，直抒胸臆，此文共分为三篇：生活篇、学术篇、地区篇，愿与诸君分享。

生活篇:

C’est la Vie!

没到过法兰西，便很难了解“C’est la Vie”这句话的能量。当法国人民抬头耸肩一摊手说出这句话时，恐怕绝大多数第一次经历如此情况的留学生都会处于崩溃的边缘。而尤为令人遗憾的是，浪漫之国能让你与这经典国谚邂逅的机会真是举不胜举，地铁半路停驶、马路交通罢工、飞机航班延迟、商场提早关门、银行办事拖沓、居留证件办理不下、约好办事的公务员突然放假……法兰西这个古典精美的社会机器犹如遵循着墨菲定律一般，往往会在你最抓狂的环节出几个无伤大雅的小差池，对任何习惯了循规蹈矩水到渠成的人开个小玩笑。上至通不过法案焦头烂额的共和国总统，下至卖水果找不出钱的小贩，都随时随地收发流通这一警世恒言，虽然源出殊不可考，但毫无疑问已经是法国大众一致接受的可以解释一切问题的正当理由。当然，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初来乍到时都曾对这一奇葩办事理念有所质疑，毕竟世界上其他大多数版块的人们还是比较习惯“正常有序”的日子的。然而只要居住时间一长，与法人交道打得一多，就会发现这句名言自有其微妙之处。

巴黎圣母院

一曰人性。我的银行男经理人曾一本正经地电话通知我说，因为他要休产假不得不把我的业务拖延下另找人办理，相信大多数国人都跟我一样惊讶。在法兰西的土地上，男女都可以休产假，没有结婚的也可以享受一系列“同居”的社会保障待遇，连奥朗德总统也得益于此。学生、移民、老人、失业者等不同群体都有着不同的社会福利，哪怕非法国公民只要在法有固定住址便能享受政府的保障，因此即便法国有着欧洲罕见的大政府也无力全然应付。加上各地学校、地方公务机关还享受着每年时间不一的春假、暑假、寒假以及各种节日公假，更加使得繁重的公务无暇处理，即便是私人机构如银行储蓄所，也不会放松双休日的休息，不过将周六换成周一而已。然平心而论，产假保证了夫妇同心抚育孩子，各种福利保证了社会公平（当然吸引了各种非法移民就另当别论）。法国学生与中国一样面临着与我们一样的激烈高考竞争和就业压力，底层公务员则领着接近最低工资标准的薪水，一个普通警察的待遇往往跟超市保安一个水平线，充斥全年的各类假期给予了学生社会实践和求职的时间，给了公务员寻求兼职和拓展业务的可能，不失为缓解社会压力之举。是故法国人民一边抱怨着各种拖沓延宕，一边仍愿意乖乖排队，任由自己被各种办事程序搞得昏头转向，“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说到底也是“与人方便、于己方便”的体现。然则一旦大事临头,便是无法可想,只好大家一起摊手。数年以来,无论是国内外反恐,劳动法纠纷,还是眼下虽高潮迭起但也混乱纷至的欧洲杯球赛，莫不考验着这种人性光环下的行政制度与效率的可靠性，然而从实效来看，上至政府庙堂下至难民失业者，每个高举“自由平等博爱”大旗的法国人都难免在“人性”与“任性”之间徘徊彷徨，因此“人权”“安全”之辩，“失业”“失才”之争也在次次工会游行与“黑夜守望”的讲演者之中激论至今而毫无成果。追求幸福在人性化大旗下的法国已然内化成风，然则光明未来与优渥福利，却未必是成熟的国家民族可以兼得之利。数日之前，被认为是福利国家代表的瑞士全民投票放弃了给国民派发月生活费的动议，对于为此抉择正焦头烂额的法国，不失为一个借鉴。

二曰态度。法国自诩革命国度，1789年大革命的自由精神深入骨髓之中，1968年的学生运动更使得这一思想被当时的年轻人、现在的社会中坚奉为圭臬。不违法情况下的自由选择不受他人指摘，因此不管是地铁公交、航空铁路，任何罢工行为都会随时随地发生，司机开到一半，潇洒地停车离开这样的事儿屡见不鲜，法国农民也敢于把粪车拖到香榭丽舍大街送总统“大礼”,2016年以来的全社会工会大罢工更是使得社会生活近乎停摆。大众见怪不怪，也从不对这些“缺德”行径大开嘴炮或阔论解决之道，反而乐意穷根究底，大谈社会原因，颇有作壁上观之意，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可能正困在瘫痪线路之上或饱受拖延之苦。我去年回国之际，正值法航飞行员大罢工达数星期之久，当时新上任的“实干”总理瓦尔斯忍受不住破口大骂称之瘫痪机场“不负责任”，可无分毫效果，倒是戴高乐机场地勤人员支持政府，发动数日罢工以反对飞行员罢工，虽在我等看来近乎笑料，但法兰西便是如此，态度远比行动更为重要，至于造成的后果么，只能援引上文，大家“C’estla Vie”，解决事情自有“肉食者谋之”了。然而“肉食者”喊着口号轮流交替，问题却往往仍被置之不理。吾等修习人文科学，尤其略通政治学门道之人，既惊叹于法国社会“表态”之夸张重视，然亦遗憾于其体制其实并无彻底解决根本之法，满街的游行队伍与政客走马灯般闪烁不停地新政口号，更像是民意的宣泄，而并无改良社会的实效。

2014年7月14日法国国庆日阅兵

三曰享受。之前的“C’estla Vie”似乎近于无奈的消极之举，但这绝不是这句话的全部含义。法国是享受的国度，法人也诚然是会享受的民族。在这里，美食美景奢侈品从来不仅仅是创汇工具。在出行只需互联网便能全程搞定的如今，法国街头依然遍地是旅行社导游岗，一到七八月假期各大城市便家家门户紧闭空无一人，大波人群直奔蔚蓝海岸消暑，或是沐浴于法南鲜花薰衣草的海洋，全然不管下半年是否会因此离职失业家计紧张，甚至连本应生意火爆的旅游区也会面临商户关张购物不畅的窘境，毕竟游客都出来玩了，商家又凭什么得为了赚点钱就牺牲玩乐时间呢？消费习惯上，法人也从来不甘人后。法国政府的巨额债务常受诟病，却不知“超前消费”在法绝不是英美信用经济的副产品。法国银行业创始之时便有个人贷款业务，购物只需开出支票，自有银行“收数人”定期上门讨还金额。纵然大文豪如巴尔扎克之流，也绝不会忘记在自家住宅另辟后门以溜号躲债。即便在今天，全球火热成本低廉的网销团购在法国也难成气候，只因法人从不满足于在屏幕上浏览商品，在百货琳琅装潢豪华服务殷勤的商场慵懒的消费才是享受，忙不迭的收包拆箱有何乐趣可言！百姓如此，政府为偌大福利开支负债累累也就不足为怪了。追求享受打造了法国的奢侈文化，也印照了法国的全球名片，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在塞纳河畔左岸银塔，放下名牌手包，点上一套牡蛎血鸭，晃着红酒杯望着圣母院的夕照残影，说出句“C’est la Vie”。这样追求享受的文化环境下，也难怪当年的路易十五会晚年昏聩，道出一句“哪怕我死后洪水滔天”了。

无论这“C’est la Vie”对于法人是如何顺理成章之事，我们这些外来者怕也是万难接受，但不能接受并不意味着不能适应。好在法国人虽好说“C’est la Vie”，却并非狭隘排外之辈，百年来的移民融入让这片土地有着对外来人的宽容和谅解，加上数世纪以来的贵族宫廷社会沉淀下来的文化优越感与礼仪之邦的教化，让他们很难在面对面的情形下像英美的功利人士那样直白地说不。在面对那些“刻薄”的打饭大妈或者“懒惰”的办事员时，不妨真心实意推心置腹地解释你的急切要求，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他们是不会吝于展现自己的礼貌和善意的。如果迎接你的还是无可奈何的“C’est la Vie”，不妨到郊外找个柔软的草坪躺下放松心情。至少，地中海的温暖气候还是足以让你也满意地说句真正的“C’est la Vie”的。

加香高师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