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山到石门,我们沿着孔子的脚步一路走来。这里,是孔子曾经的登临之处,也是他的六十四代孙孔尚任出生、成长、读书、求仕乃至退隐老去的地方。今日问道石门,探讨重点不在《桃花扇》,而在通过孔尚任与石门山水聚散离合的心路历程,探究中国文人与中国山水的关系。
纵览孔尚任的一生,他和孔子“学而优则仕”这一儒家致仕出世的思想一脉相承,也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
鲁迅说中国有两种文学:一是庙堂文学,一是山林文学。作家李木生先生也曾写过一篇孔尚任的文章,名字就叫《在皇帝与山水之间》。以此概括孔尚任的一生,他其实在庙堂与江湖的夹缝之中纠结了一辈子。当然,自古文章憎命达。就如同曹雪芹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就不会有《红楼梦》一样,假如孔尚任仕途坦荡、飞黄腾达,最后有没有《桃花扇》,的确不好说。历史不能假设,时间无法重来,这种命运的安排,于当时的孔尚任而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恐怕也不得而知。
首先介绍一下日程安排:
一是由我分享一下“游”和“隐”的意义,儒道两家对此的态度,以及“游”和“隐”的不同层次和境界,算是为今天的活动提前热身。
二是由李波教授主讲《中国人的山水情结和审美艺术》。
三是中午在九仙天池半亩园精心组织了一个烧烤雅集活动。既然是游学,就要游好、学好,也要吃好、喝好。自助烧烤,丰衣足食,有酒有肉,尽可大快朵颐;既然是雅集,就得有高人雅士,我们专门邀请了几位嘉宾,这也和今天的活动主题极为契合,就请诸位暂时放下思想包袱,放浪形骸,快然自足,岂不快哉!
下面,就从“游”和“隐”开始,谈点粗浅认识,权当抛砖引玉,因为后边李教授的分享更精彩。
“游”和“隐”,从字面看,截然不同的俩概念,一个走出去,一个藏起来;一个拼命向外,一个使劲内敛。其实无论怎么折腾,都不过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游”和“隐”,都是人类自由精神的追求和表达。
人从大自然进化而来,回到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是人类的天性使然。“游”和“隐”在某种意义上都能实现这个目的。
问题来了:人在什么时候最快乐,什么时候最痛苦?
我们可以从生活里找一些例子:比如大人打麻将,小孩子玩电脑游戏,先不去探讨这些游戏的层次高低或有益还是有害,很多人玩到最后往往会上瘾而无法自拔,起码说明一旦投入到那样一个“游”和“戏”的状态,人往往是非常快乐的,在那一刻,人是忘我的,是绝对自由的。现在一到周末或放假,很多人都喜欢走出去。旅游,已经成为一种时尚,一种产业,发展势头很猛,以至于去好多地方不是看山看水,而是看人头。游山玩水也好,吃吃喝喝也罢,表面看是出来放松放松,内心无非也想寻得一点安宁和自由,其中的道理和玩游戏是一样的。
那么,人在什么时候最痛苦?失去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诗人裴多菲眼里,自由比什么都重要。世上还有什么比剥夺、限制人的自由更悲催的呢?比如死刑,通过消灭人的肉体,完全剥夺一个人生的自由;比如监狱,就像哲学家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所提到的,监狱绝对是人类独有的发明和创造。通过监狱,实现对人的肉体、精神的双重控制。所以,如果一个人一旦犯了罪,让他选择劳动改造或监禁的话,估计没有几个人会选择后者。因为劳动改造起码还能接触他人、接触工具、接触自然,而禁闭就连这点权利和自由也没有了。
淮南王刘安在《淮南子·泰族训》中说:凡人之所以生者,衣与食也。今囚之冥室之中,虽养之以刍豢,衣之以绮绣,不能乐也。以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穿隙穴,见雨零,则快然而叹之,况开户发牖,从冥冥见炤炤乎!从冥冥见炤炤,犹尚肆然而喜,又况出室坐堂,见日月光乎!见日月光,旷然而乐,又况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视天者若盖,江河若带,又况万物在其间者乎?其为乐岂不大哉!
人所以能生存,是依赖于衣和食。现在将一个人囚禁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即使用美味佳肴来供养他,用绣丽的衣服给他穿,他也不会欢乐,因为他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寂寞无聊。假若在黑暗的房间里挖个小孔,能让他看见外面下雨的雨点滴落,他都会快乐地笑起来,更何况敞开房门打开窗户,让他能看到光明世界呢!从原本一片黑暗中看到外界的光明世界都喜不自胜,更何况让他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到敞亮的厅堂上,看到日月的光辉呢!见到日月的光辉都心情开朗快乐,更何况登上泰山,站在山顶上,眺望八方极远的地方,仰望犹如车盖的天穹,俯视犹如彩带的江河,万物尽收眼底,“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快乐难道不是更大么!
刘安讲的黑屋子和福柯说的监狱没什么两样,都是限制人的自由,最让人痛苦。
事实上,作为一个社会人,就像中国著名诗人北岛那首最短的诗《生活》所描述的,谁都逃脱不开生活编织的那张“网”。就连思想家卢梭也说过:人生来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人活着,的确有太多的不自由。
对待婚姻的矛盾心理:外边的人挤破了头想进来,里边的人却争着想出去,比如钱钟书的《围城》。
对待家庭的矛盾心理:家是港湾,谁都不能没有家。同时,又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容易使人厌倦,丧失斗志,降低精神水准,这是不争的事实。清代学者袁中道在《游居柿录》中写道:“其势有不能久居者,家累逼迫,外缘应酬,熟客嬲扰,了无一息之闲。以此欲远游。”在袁中道眼里,家代表的是世俗世界,不可久居,出游则开启了自然世界及人文世界。
诺奖获得者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通过讲述小镇女子卡拉离家而复返的故事,为我们再次展现了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人们因对现状不满而出逃,却往往陷入另一个囚笼;想要的往往得不到,得到了却并非所愿,吊诡的是这一切不完美又构成了唯一完美的命运。
对待商场、职场、官场的矛盾心理:为稻粱谋,不得不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往往要牺牲掉个性或自由。卡夫卡的小说《城堡》当中,主人翁K千辛万苦也没能攀爬到那个紧紧关闭的城堡大门里,始终也没有见到那个他一直想见的官老爷。于K而言,何尝不是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困在了城堡里?“城堡”和“K”都成了抽象的符号化的象征,也代表着“现代人的困境”。
正因为人活在如此现实而残酷的世俗生活当中,有太多的束缚,太多的不自由,所以更渴望自由!
尤其是文人,这种渴望更强烈!就像作家梁遇春所说:“文人天生就有流浪汉的气质。”比如屈原、司马相如、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东坡。。。如果没有这种流浪气质或流放经历,他们能写出那些流传千古的绝世名篇来吗?现在一说起台湾作家三毛,会想到什么关键词?对,流浪,《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当年这首歌唤醒了多少人的流浪梦!
总之,想自由就得游,想自由也可以隐。
尤其是那些在宦海里、官场上游历多年的人,折返而归、隐逸山林的念头应该更多更普遍。自己有实力、决心足够大的也就真的退了、隐了,没有那个决心、实在隐不了的怎么办?就只好寄情于山水,寄情于琴棋书画,寄情于闲情逸致,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隐”。就像南怀瑾先生所说,中国历史上很多做官的读书人都是脚踏两只船,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来回穿梭。官场很累啊,下班就回到书房,钻进琴棋书画诗酒茶里,游离于自己营造的山水江湖里,虽脱不了意淫的嫌疑,却也有聊以自慰的乐趣,并极大推动了中国山水诗画这一独特艺术形式的发展。
普通老百姓呢?前不久在这座山的深处,曾碰到一个放羊的老大爷,夸起这山多美的时候,老大爷一句话给怼了回来:“我在这活了一辈子,除了穷就是穷,没觉得有啥好!”
所以才会有一个著名的孟子定律: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从这个角度讲,在很多时候,“游”和“隐”的确只是读书人才会干的事!所以才会叫“隐士”。
综上,得出一个结论:游和隐的本质就是人的一种本能需要,其精神实质就是一种自由精神。通过游和隐,实现“存而不在”,通过“存而不在”,达到我们平时所说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状态。
接着再分享第二个内容,孔子和老庄对待“游”和“隐”的态度。
从张扬个性、健全人格、追求自我的角度,无论儒家道家都是赞成游的。
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总的来说不反对游,只要有“方”就行。他和曾点也谈论过“暮春之游”,那简直就是羡慕嫉妒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孔子主张“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这是他对“隐”的主要观点。其主导思想则是为了“仁”的最高理想,“知其不可而为之”,甚至可以“杀身成仁”。最后再努力也白搭了,就只好“危行言孙”、“乘桴浮于海”了。
而老庄所强调的“道法自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以及“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逍遥游”,应该是更为彻底的游甚至于超越时空局限的“游”,追求的是一种绝对的自由。
从社会治理角度看,儒家反对“游”和“隐”。《论语》当中孔子对那些隐者非常尊重却未必认同其做法。尤其是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成为社会主流思想以后,其对“游”和“隐”的态度更为暧昧,甚至是压制态势。
因为游一定是流动的状态,流动则不易管理(边缘地区、火车站、城中村都不好管),比如中国传统社会士农工商的排序,典型的“重农抑商”,把流动性最差的农放在比较靠前的位置,而把流动性最强的商放在最后边。从社会管理和维持秩序的角度看,乡土社会重土安迁、宗法社会注重血缘关系,这种社会组织形式更有利于社会安定,而流民社会隐患多多,历史上多次社会动乱或起义都和土地兼并加剧,流民、移民、游民过多有直接关系。历史上的保甲制度、户籍制度都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人的流动。如今美国特朗普和西欧国家对待移民、难民的态度及政策转变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隐是更高层次、更为主动、甚至更为消极、更具蛊惑性的一种“游”:自我流放。表面看是惹不起、躲得起,其实破坏性更大,素为历代统治阶级所不喜。因为既然躲,肯定是对政治社会现实不满,这就埋下了不安分的种子,会影响其他人。统治者决不会让这些隐士高人全身而退。所以竹林七贤当中,嵇康想隐而不得,既然不出来做官,干脆杀掉。而向秀被迫出仕,王戎、山涛则投靠司马朝廷,竹林七贤最终分崩离析。到了康熙时代,前朝遗老遗少都躲起来不支持政府工作啊,那好办,干脆设个博学鸿词科,高官厚禄伺候着,除了少数几个顽固分子不听吆喝,几乎一网打尽。
总的来说,于个人心性而言,无论儒道都赞成“游”和“隐”,而道家似乎更彻底。于社会管理而言,儒家并不赞成游和隐,而道家则主张回到小国寡民的状态,应该更符合隐的精神。这方面,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道家无为而治的理想之地,也是无君论和无政府主义的实践之地。
分享的第三个内容,就是游和隐的不同层次和境界。
禅宗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公案,神秀和六祖慧能的故事。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六祖慧能则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对啊,人生在世,本是虚妄,有心皆苦,无心即乐。有心者必有所牵绊和顾忌,也就无法超脱或解脱。
同样,在“游”和“隐”的问题上,也必然会因心无所累或心有所累而有不同的层次和境界。
按照这个标准,就游而言,有神游、田园之游、山水之游、到此一游之分;就隐而言,则有真隐、假隐或大隐、中隐、小隐之别。
何谓神游?人最大的不自由是无法超越时空。但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却能神游万里,在想象中实现绝对的自由。就拿东晋玄言诗人代表孙绰来说,不要小瞧这个人,他也是王羲之当年兰亭雅集的参与者。据说他的《游天台山赋》是在床上睡觉时写成的,而他本人并未到过天台山。至于真假,暂不追究,我们所强调的正是这种无所凭借、无所选择、超越时空、心无挂碍的神游,这和庄子所主张的“逍遥游”是一个境界。而清代文人郑日奎则有一篇《游钓台记》,郑本人的确没有到过钓台,只是因为公差行走江上、途径此地,欲登岸而不得,只好站在船上远观,就写出了目游、鼻游、耳游、梦游、神游钓台的不同情态,可谓“另类神游”,境界极高。
何谓田园之游?代表首推陶渊明。比起神游,层次稍低。陶潜归隐南山、寄托田园,还是有所凭借的。因为陶渊明一开始并不是真隐,直到后来才下定决心放弃一切世俗名利而彻底归隐,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算是心无所累、无所选择了。竹林七贤当中,刘伶的裸身而游(伶尝酒后裸逞,醉曰:吾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阮籍的驾车漫游(漫游野外,走着走着,遇到悬崖,就痛哭而返),虽有特立独行、惊世骇俗之嫌,却也可以和陶先生比美。尽管如此,陶渊明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也是“游于艺”的最高境界了,这一点与苏东坡的把盏饮酒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何谓山水之游?中国山水诗的鼻祖、南朝旅行家谢灵运当仁不让(其祖父是东晋名将谢玄,其母是王羲之的外孙女,名门望族之后)。只可惜,他的游仅仅局限于名山大川、秀山丽水,于他本人而言,因为才高八斗(《南史·谢灵运传》:“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自以为有经世安邦之才,却屡屡被南朝刘宋所排挤,于是沉迷于山水,牢骚满腹,最后被咔嚓干掉了。所以他的游山玩水尽管在文学层面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因其本人心里装着事,始没有放下政治抱负和仕途追求,所以只能是一种有所凭借、有所选择的游。比起陶渊明的田园之游,不可同日而语,比起庄子的神游更有天壤之别。
何谓到此一游?就是吾等庸人俗人的“为游而游”了。下车拍照,停车撒尿,上车睡觉,这是一种低层次、带有明显功利性甚至被导游绑架弱智化了的游。更有甚者,每到一处,大笔一挥“XX到此一游”,恶俗至此,不过是其占有欲和刷存在感炫耀于他人的无聊之举。
至于真隐,(唐尧时期的许由洗耳和巢父的饮犊上游),历史上真隐真不多。而假隐,满大街都是。还是说孔尚任吧, 35岁以前,所谓的隐居石门,不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一人生名利大戏的蛰伏和前奏,说白了,是为出来做官做准备而已。53岁以后因写《桃花扇》复归石门隐居,则是其罢官之后,进无可进、不得不退的无奈选择。所以从隐的层次和境界来说,孔尚任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隐士,但从中国文学史及戏曲发展史来评价,他是一个成功的戏曲作家,功不可没!
谈以上话题,也是我们对当下出游现象的一种反思,一种警示,尤其是针对当下一些游学活动,挂羊头卖狗肉,许多似是而非的观点其实在误人子弟。所以我们也希望通过这种活动,在游学方面做出哪怕一点点的改变,当然也希望通过这种形式,为石门山的旅游增加一点点文化含量!至于回到现实之中,我们究竟要过怎样的一种生活,追求一种什么层次和境界的人生,见仁见智,留待诸位自己思考。
接下来,借用一句清朝文人张潮的名句:“文章是案间的山水,山水是地上的文章”,来展开下一个议程,这也是今天的重头戏。有请李波教授为我们分享《中国人的山水情结和审美艺术》。
对于李波教授,书友们应该不陌生,此李波非百家讲坛郦波也,却一样的风流潇洒,一样的博学多识,一样的谈吐优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因为他之前到圣书堂做过多次讲座,从哲学到文学,从宗教到艺术,从小说到电影,其专业独到的研究,海量一般的信息,精辟入里的思想,幽默风趣的谈吐,激情四射的讲演,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所以今天能和他一起来到这里,在景色优美、别有洞天的石门山零距离感受中国山水文化,实在是庆幸至哉!也让我们对今天的石门之游充满了无限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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