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孩子在博物馆里显得死气沉沉,一听到“逛街”就两眼放光。
每到暑假,本就游人如织的伦敦、牛津、剑桥等地,都会变得更加热(yōng)闹(jǐ)。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少年成群结队,穿梭在机场、景点、地铁、购物中心、公园和少得可怜的景点厕所之间。领队导游不时回头,忧心忡忡地望着绵延几十米的队伍,“大家抓紧跟上!别玩手机了!”
几个孩子正争分夺秒地打着手机游戏,一副不到马路边不抬头的专注样子。还有些在路边小摊驻足,不知不觉地掉了队。“老师,还要走多久?老师,我们现在去哪里?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我目前在英国留学,过去两三年间,陆续做过8个中国暑期游学团的旅游向导。
为期十天到两周的暑期游学一般花费三万到五万元不等。收取这笔报名费的往往是国内的私人教育机构。游学团顾名思义,是旅游加学习。游学期间,孩子们一般会接受四到五天的学习。这些团里,“学”和“游”的比重大致对半开。
我接触的游学团主要有两种学习方式。一是主办方租用英国中小学的场地,而后另请校外的老师前来教课。二是直接让孩子进入当地学校的课堂,体验“插班式”教学。后一种情形,因其原汁原味的英式教学和较高的师资水平,收费要高出许多。后者课程涵盖历史、宗教、文化,到户外活动、手工和烘焙等内容。而前一种情形,外请的老师水平参差不齐,缺乏教学质量的保证。
由于孩子的年龄和学习进度不同,他们在课堂上的收获也差异巨大。有些年纪较小或英语水平不高的孩子说自己在课堂上什么都听不懂,也很少开口说英语。
导游:廉价的夹心饼干
而在游学团的“游”上,我至今无法弄清这个行业的水有多深。每逢暑假,不少留学生都会像我一样以“临时工”的身份成为某些华人公司的导游。这类华人公司在英国注册,相当于地接旅游公司。但地接公司和国内的私人教育机构并不直接联系,他们中间还隔着一层甚至更多层的中介。这些中介公司异常神秘,一直藏于幕后。
地接公司一般希望导游按照预算自行联系饭店,可是团餐的预算被国内中介压得非常低。有一次我向老板抱怨,这样的行程根本没法带。老板地回我:“这是国内(中介)给的行程单,只能照做。”
一个中餐馆的老板曾略带疼惜地对我说:“知道你们也赚不到什么钱。现在游学团这一行成本都压得很低,大家都不容易。”
在中餐馆竞争激烈的伦敦等地,这算不上难事。但有时去一些相对冷门的目的地,我连打七八个电话都找不到一家愿意接待我们的当地餐厅。这些隐形劳动当然是不会算在导游的工资里的。
就这样,每个人头3万—5万元的收入,经过层层瓜分,到了最前线的导游手里成了一天80镑(约720元人民币)的工资。导游的工作时间名义上是10小时一天,这样每小时8镑的收入尚符合英国的最低工资水平。但有些公司让导游自行承担交通费,而英国的单程交通费非常贵。
游学团的集合地点大都在伦敦市郊,路途遥远,用披星戴月来形容游学团导游的工作日常一点不为过。我曾带过一个行程奇葩的游学团,它的学习和住宿地点在距离伦敦三小时车程。孩子们每天得花六个多小时在英国的高速公路上兜风,就为了到伦敦游览个两三小时,吃一顿午饭。这样的“伦敦一日游”持续了三四天。这样安排,是因为中介不肯为伦敦更加昂贵的住宿买单。
总算熬到下班回家,客人还可能为各种问题联系导游。一个带队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你知道吗,在国内,很多人是不分上班和下班的。只要有活,随时都要干。年轻人,你还需要磨砺。”
然而这位老师还是拿英国人没办法。商场一到晚上八点就关门。大多数商户都在周日全天歇业,这让满腔热血、想使劲消费的老师和孩子们一筹莫展。当然,有些专门针对中国土豪团的商家,比如哈罗德百货和比斯特村,听说连圣诞节都照常营业。
由于游学团层层外包,带队导游实际周旋于各股势力之间。不少游学团的孩子都以为导游是国内教育机构的工作人员。教育机构的带队老师也暗示我们默认孩子们这样的联想。然而,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或矛盾,导游常常只能默默忍受来自学生和家长的抱怨,为身在暗处的中介躺枪。
在孩子和家长的眼里,导游代表了他们投下巨资的教育机构。殊不知,在教育机构和导游之间,还隔着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学生出行所乘坐的大巴由英国大巴公司提供。大巴公司把订单分配给类似个体户的司机。一些游学团寄宿在英国当地的家庭。寄宿家庭同样由中介公司管理。
图片来源:新东方2017暑期游学项目
国内的中介公司通常躲在暗处。一旦他们的利益受损,就会出面质询导游。某个周日,伦敦各个景点爆满,我吃力地带团完成了中介规划的紧张路线。尽管我们一路都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但堵车、排队和孩子们必须要解决的上厕所问题还是让我们比原定计划晚了一小时才回到酒店。
按说这一小时的车费和导游的加班费该由中介公司支付。但他们却想方设法推脱,要我解释到底是我没有控制好时间,还是孩子们走路太拖沓,只字不提自身行程规划上的失误。软磨硬泡到最后,中介终于同意付钱了,但是要求地接公司今后若碰到行程紧张的情况,要尽量提早出发。然而,这不是地接公司能决定的。出发时间是大巴公司说了算。后来,碰到行程紧张的时候,中介已经明确表示,超时他们也不付钱。
游学团的各方势力——学生和家长(消费者)、国内教育机构(主办方)、游学中介公司、英国私立学校、大巴公司和寄宿家庭公司——都经由地接公司和代表公司出面的导游串联到一起。作为临时工的留学生导游,只能在游学市场错综复杂的利益之网下,为那点微薄的收入苦心经营。身处利益链下游的地接公司,也只能对国内中介百般隐忍。如果中介公司拒付加班费,那么就只能由地接公司买单。
这种层层分包的经营模式是旅游行业潜规则。我们被各方势力压榨后,都无比理解国内导游的处境。只有自己去真的打工了,才能真的体会打工群体的心酸呐!
为了讨好大人,购物时间不能太短
游学团中有一类特殊的形式,叫“渠道团”。一般的游学团由来自不同学校的孩子所组成。而渠道团的招生有特定的渠道,如某一所学校或某一个地方企业。如果一所学校的老师因为成功拉到几个学生报名,他/她就可以作为带队老师随团赴英。和主办教育机构派出的带队老师不同,此类人物更像是教育机构和学生(家长)之间的“中间人”。
这些“中间人”是免费前来,相当于主办教育机构需要讨好的对象。有些渠道团的带队老师于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游客,将管理孩子的责任抛在一边。有天下午,我陪着十几个渠道团的学生在快餐店里呆坐了两个多小时。这个游学团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英国,几个带队老师因此需要为最后的购物机会争分夺秒。
除个别学生外,大多数孩子已毫无购物的热情。当我望着带队老师们决绝的背影呼喊:“老师,你们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一个老师头也不回地说道:“不关我的事!”这一天原定的行程是牛津一日游。为了满足几个“老师”的个人购物需求,全团不得不提前返回伦敦。我先把不愿购物的孩子们带到公园但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孩子也嚷嚷着要上厕所。于是我们找了家附近的快餐店休息。大家吃着薯条、打着游戏,游学团的最后一个傍晚就这样过去。
在这类情况下,无论是主办教育机构派出的带队老师还是我的顶头老板,都要我把成年人的要求放在第一位。另一个渠道团的“老师”,总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每到一个景点,他们会催促孩子们拍几张照片就走。节省下的时间,当然是要去购物啦!
一些自掏腰包随团前来的家长同样会要求导游增加购物点。由于这些家长是游学团的金主,带队老师通常情况下会力劝导游满足家长的需求。然而游学团的大多数学生(尤其是男生)并没有那么喜欢购物。每当购物时间来临,我要么带他们去公园,要么坐进快餐店打发时间。一个男生曾问我:“老师,我们不是已经去过牛津了吗,怎么今天又要去牛津街?”
可怜的孩子还不明白,牛津是学术的殿堂,而牛津街则是购物的天堂,在一些大人眼里,牛津可以不去,但牛津街必须要去呀。
牛津街
每次带团去牛津街都让我胆战心惊。说好的集合时间,总有几个家长会迟到。一大帮人站在拥挤的街道上望眼欲穿,大巴司机一遍遍地打来电话:“你们怎么还没有走到车点?”在这摩肩接踵的购物天堂,大巴多停一分钟都会引起更多的交通滞塞。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会抱怨购物的时间太短。
随游学团前来的成年人大都完全不通英语,于是导游有时还会成为私人导购员。陪逛街、陪翻译、陪退税,运气好的有小费拿,但多数情况下,大约获得的就是一杯麦当劳冰沙的抚慰。
陪购物是极其考验忍耐力的。我问公司,导游到底是否有职责陪客人逛街,公司总是含糊其辞。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导游必须给客人留下尽可能好的印象。在每个游学团结队时,我们都需要让主要的带队老师填写一张客人意见单。为得到一个好的评价,我们只好平时忍气吞声。
在一个游学团里,和导游一样苦逼的莫过于由国内教育机构派出的带队老师。他们每天不光要管教孩子,还要安抚家长的情绪,见缝插针地为孩们子拍照留影。带队期间,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和游学团群聊里面上传照片,好让祖国后方的家长们放心,孩子在这边过得很好,收获良多。然而即使这样,一些家长还是会问:“为什么某某景点没有去?为什么我们家的孩子照片那么少?”给这些孩子们拍照真是比求爹爹告奶奶还要艰辛!
老师,你竟然没有学过马术和板球?
大多数游学团的孩子无疑来自条件优越的中国家庭。有些家长早早地为他们做好了出国留学的规划,也给他们报了形形色色的兴趣班。一个家长告诉我,他的儿子在学钢琴、围棋、空手道、画画、书法,再加英语和奥数。有孩子曾惊诧地问我:老师,你竟然没有学过马术和板球?
网上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叫“明明比你有背景,偏偏还比你努力”。这些已经赢在起跑线上的孩子们也实践着类似的逻辑。许多人学习优异,在班里担任中队长或大队长。有些游学团甚至通过学校选拔的方式确定赴英学生名单。我两年前带过的几个孩子,如今已登上全国英语大赛的舞台。古今中外,社会精英总是通过努力和刻苦为自己拥有的权力和财富正名。而其后代也背负着延续家族声望的重任。
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当他们脱离父母的管教,平日被压抑的玩性骤然喷发。不过,一些游学团的孩子似乎已经丧失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只对手机游戏有兴趣。无论是在博物馆还是公园,总有些孩子席地而坐开打游戏。
中国学生的体能不佳也是出了名的,走路十几分钟就开始叫苦不迭。进入英国学校“插班”的游学团,当英国学生下海游泳时,中国的孩子们裹着浴巾在沙滩上静静地观看。几个孩子上舞蹈课没过几分钟就崴了脚,舞蹈老师这下不干了,说这课实在没法教啊……每个游学团总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举和公子哥。他们不是嫌走路多就是嫌团餐不好吃。从这些孩子的身上,我仿佛能看到他们父母颐指气使的嘴脸。
一个小学生曾把一堆垃圾交给我,让我帮他找个地儿给扔了。可能在国内土豪的眼里,所有他们付了钱的服务人员都可以任由他们摆布吧。
据《卫报》报导,2017年来自中国、日本、澳洲的暑期游客增长了25%
不少游学团的孩子都怀揣着巨款而来,也带着国内家长的殷切希望,要为家人挑选礼物。孩子们的购买力有时让我震惊。比如一个女生小手一挥,买下一个一千多英镑的书包,因为她姐姐也有一个。
这样花钱如流水的孩子算是少数。但确实有不少孩子在博物馆里显得死气沉沉,一听到“逛街”就两眼放光,兴奋不已。有的孩子在路上看到好玩的东西,就立刻嚷嚷着要停下来买,买不到就会不高兴。
一个孩子看到裹头巾的女性,脱口而出:“Terrorist!”
接触了英国私立学校丰富而又轻松的课程、领略了牛桥两校和整个英国的“高大上”后,许多孩子都热切希望以后能赴英国留学。有孩子甚至把自己的微信名字改为了“不考到英国不换微信名”。但游学结束回到国内的他们,还是得面对无穷无尽的补课和作业,以及各种兴趣班。有的孩子问我,为什么英国的学校可以那么轻松?
他们并不知道,在英国贵族化的私立学校(如大名鼎鼎的伊顿公学)一代又一代地垄断着通往牛桥等名校的晋级之路。它们高昂的学费也令普通家庭望而却步。
游学团、作业和兴趣班组成的正常生活,他们以为那就是中国所有青少年的现实。他们不知道在中国,不是每个孩子的孩子都有条件出国游学、参加兴趣班,通过无穷无尽的补课和作业成为优胜者;许多农村长大的孩子,即使再用功,也难以成为社会的精英。他们没有出国游学过,不知道怎样吃西餐,不了解马术和板球。然而这些“高贵的兴趣”正日趋成为跻身中国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孩子们只看到英国多彩、奢华和高雅一面,因此渴望再次回来。然而英国社会的现实他们又看到多少呢?有的家长明确表示,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寄宿在黑人的家里。一个孩子看到裹头巾的女性,脱口而出:“Terrorist!”。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忽视、敌视甚至恐惧,早已深埋进这些尚在成长的心灵之中。
“大家可能有些担心,英国前阵子出了好几次袭击事件”,我试着在大巴上讲起西方发达国家针对黑人和中东的种种黑历史,“其实在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家,那里的百姓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爆炸,不死个几十人都上不了新闻,欧美国家和俄罗斯持续的角力是造成今天中东乱局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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